
【流年】伥(短篇小说)
一、厕所奇遇
“看你写字的功底,最好再回去练上二十年。”
眼前的这位书法评委把我的几幅书法作品不耐烦地扔在桌子上,满脸的不屑和鄙夷。
“既然作品没有入选,报名费是不是可以退给我?”我不死心地问道。
“没看报名规则吗?送选的作品不管是否入选,报名费一概不退。没别的事赶紧请出去,领导马上就要来了。”
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我只好悻悻地退出门外。
想起来真让人郁闷。
这次书法大赛的报名费比哪一次都高,送选一幅作品五百,我送了四幅作品,整整花了两千块。这是我用了十来个晚上的时间,把所有我能想到的阿谀逢迎手段都用上了,最后才从老伴的肋骨上捋下来的钱。作品是否入选我倒是不在乎,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回家后如何去面对河东狮吼。
我这个人自幼心理脆弱,遇上烦心事就会引起生理反应。刚走出书法评选委员会的办公室我就感到小肚子发胀,好在对这里已经轻车熟路,急匆匆跑向卫生间,如果再远一点的话恐怕就要尿在裤子里。
来到小便池跟前急忙宽衣解带,但是尽管小肚子胀得生疼,却又尿不出来了,该死的前列腺!咱这辈子没当过官儿,按老伴的说法,老了老了也过了一把当官儿的瘾,几年前就当上了“腺长”。每逢心里不痛快,尽管憋尿憋得难受,到时候就是让你尿不出来。好在“腺长”咱也当了好几年,有了一定的“从政”经验,每逢这种时候,应该赶紧让心情平静下来,最好的办法是唱歌,而且声音越大越管用。所以您要是遇到有在厕所里唱歌的,千万不要以为那人是在发神经,八成是和我一样在疏通前列腺。
“外婆的澎湖湾白浪扑沙滩……”
疏通前列腺要选旋律舒缓的歌曲,按我的切身体验,八十年代的老歌最管用。
我闭上眼睛,唱着这首《外婆的澎湖湾》,想象着海浪轻缓地涌向金色的沙滩,耳朵里似乎响起了“哗啦哗啦”的波涛声。按以往的经验,只要波涛声在耳畔响起,肚子里的尿也会伴随着涛声破堤而出。然而今天却不行,虽然“涛声依旧”,却冲不开堵塞尿液的堤坝。
“弯弯的月亮……”
再试一下这首《弯弯的月亮》,不行,月光也无法照进我那堵得严严实实的尿道。
“是谁……”再试试这首《同桌的你》。
怪了,唱起这首歌的时候,脑海里没有出现长辫子大眼睛“她”的影像,眼前却出现了孩提时代几个同学比赛尿尿的场景。那时候我们几个同学在野外疯够了,会站成一排比赛尿尿——看谁尿得最远。不是吹,每次我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现在回想起来还十分得意。
随着这种得意心情的出现,肚子里的尿也开始蠢蠢欲动,眼看就要排除体外。
就在我马上要享受排泄顺畅的时候,冷不防我的肩上挨了重重的一掌,吓了我一机灵,刚露头的尿液一下又憋了回去。
“这里又不是卡拉OK包间,撒尿唱的什么歌?神经病!赶快出去,首长要使用卫生间。”
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刚才那位书法家评委,正横眉立目地怒视着我。
“听见没有?首长要使用厕所,闲杂人赶紧出去!”见我看他,他又用恶狠狠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这是公共厕所,又没挂领导专用的牌子,谁要使用厕所关我什么事?还能限制我撒尿吗!”
也许是受到奚落,也许是尿憋的,从来不轻易和人发生争执的我不知哪里来的火气,用更大的声调朝对方喊了起来。
“谁说这是公共厕所?这是我们单位自己的厕所,不许外人随便使用,更不许占着小便池唱歌。保安,赶紧来人,快把这个神经病轰走。”
“都说文化界的人喜欢吵架,果真如此,吵架都吵到了厕所里。”
随着一声洪亮的声音,急匆匆走来一个高大的人,边走边利索地解着腰带,直奔我旁边的另一个小便池。
听到这熟悉的语音,我赶紧把脸扭向一边。
这个家伙不但说话的语调透着干脆,尿尿也非常利索,刚在小便池前站稳,一股清冽的尿液就冲了出来。
也许是受了这个家伙影响,我肚子里的尿也开始排泄。不过没有人家的那份痛快,就像十八层楼已经老化的水管子,开始慢慢往外滴。
“首长别介意,这是个神经病,怎么赶也赶不出去。”
“你才是神经病!这里是厕所,是尿尿的地方,为什么要赶我出去?”
“厕所是尿尿的地方没错,你不尿尿却躲在里边唱卡拉OK,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这位书法评委的话让我火冒三丈,豁出去了!然而还没等我开口,我的肩上又挨了重重一掌,刚滴出来的尿液一下又憋了回去。
“梆子!哈哈哈,原来是你。”
说话的是旁边这位。他不但已经撒完尿,而且已经利索地系好了腰带,并且把一只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现在我的处境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我想诸位大概谁也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撒尿的时候有人把手伸到你的面前想和你握手。实在没办法,只好腾出一只手握上去,然而夹在腋窝里的书法条幅却落在了地上。
旁边这位不但在我撒尿的时候和我握了手,还利索地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条幅,并且顺手打开了一幅。
“梆子,这是你写的?不错不错,没想到几年不见的梆子老兄成了书法家,这次书法大赛入选了吗?”
“入选个屁!连厕所都没资格用的人能入选吗?”
反正对方已经认出了我,并且还口口声声叫着我当年的外号“梆子”,索性我也借机发发牢骚。
真没想到,牢骚话一出口,憋了半天的尿也冲了出来。哇,真痛快!
“没入选继续努力,相信你老兄的毅力,哈哈哈!”
这位老兄说完,把那卷条幅塞到我的腋下,然后又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扭头朝外走。
坏了,他这一拍不要紧,刚尿出来的尿一下又憋了回去。
“这位梆子老兄以前是我们学校的尿尿冠军,他撒尿撒得最远,以后你们不要限制他使用厕所,哈哈哈!”
“是是是,都怪我不知道。厕所当然要给撒尿冠军使用,以后梆先生可以随便使用厕所。”
那位书法评委大概看出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急忙用谄媚地语调解释。
眼看他们就要走出厕所,我终于可以痛痛快快撒尿了,然而已经走到厕所门口的那位忽然又转了回来。
他走到我身边,从我的腋下抽出那几卷条幅说道:“这几幅作品我先拿去欣赏一下可以吧?你现在住在哪里?”
“随便。我家的地址写在参赛的报名表上。”
我已经没心思再搭理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尿撒完。
二、烤红薯
老伴儿看我两手空空回来,原本瞪得溜圆的两只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脸上的表情由愤怒变成了疑惑。
“入选了?”她试探着问道,那语调里分明充满了希望。
在这种时候最好是不要让她的希望一下落空,要不然底下可够我喝一壶的。
我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开始使用一种迂回的策略对她讲,首先从厕所的奇遇说起,然后慢慢再讲到我的作品之所以没拿回来,并不是已经入选,而是被人拿走了。
说完事情的经过之后,我平心静气,准备暴风雨的来临。然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老伴儿忽然搂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记忆中从我下岗之后,十几年来还没得过老伴儿的如此奖赏,我一时诚惶诚恐,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恭喜恭喜,我的好老公,你的作品入选了!”
“不太可能吧?那个评委明明告诉我,让我回家再练上二十年,怎么可能入选呢?”
“你的脑袋真是个木头梆子!”老伴儿用手指狠狠戳了我的梆子脑袋一下,又让我把厕所里的经过详细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等等,你说他从你的腋下拿走那几幅书法作品之后,转身递给了那位评委?”
“对啊,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评委恭恭敬敬地接过去捧在手里,脸上的表情就像端他爹的灵牌那样谦恭。”
“这就对了。你想啊,那个评委已经知道你是于书记的同学,肯定要对你的书法作品重看一眼,所以入选绝对不成问题,闹不好还能获奖。一等奖咱不指望,二等奖呢,不,就算是三等奖吧,你再看看报名通知,三等奖的奖金是多少钱?”
“大概是五千吧。”
“五千块,除去参赛的报名费两千块,还可以净赚三千。我早就让你去找于书记,你就是掉不下这块梆子面皮,如果早和于书记联系上,前几次的书法大赛早就入选了,这次说不定能评上一等奖呢。一等奖是多少钱?一万五?我的妈呀,要是能评上一等奖,我们不就发财了吗!”
确实,老伴儿早就说过让我去找这位于书记。初始的目的倒不是为了书法作品竞选入围,而是让我找个地方上班。
说起这位于书记倒也不是外人,当年比赛撒尿的时候就有这位——我们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上山下乡的时候还在一个生产队,真正的在一个锅里抡过马勺。他家的兄弟姐妹多,小时候总是穿得破破烂烂的浑身是泥土,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泥鳅”的外号,叫全了就是“泥鳅鱼”。
“泥鳅鱼”从小就鬼点子多,是我们这群坏小子的头头,干什么我都比不过他——除了撒尿比他撒得远。
以后我选调回城当了工人,“泥鳅”被选调到外地,慢慢我们失去了联系。前几年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忽然调到这座城市当书记,成了这座城市的最高长官。
自从知道我和市委书记是同学之后,老伴儿对我软硬兼施,逼着我去找这位老同学。无奈我自幼就脸皮薄,每想到一个下岗工人去找市委书记这样的大官,我的腿肚子就转筋。这辈子什么事都维老伴儿的马首是瞻,只有这件事没听她的。她为这件事一直对我耿耿于怀。
也不能全怪我脸皮薄,这位“泥鳅鱼”书记调到本市之后,大刀阔斧,干净利索地干过几件实事,在老百姓中的口碑很好。特别是他的清廉名声更是尽人皆知,在当今乌烟瘴气的官场中显得十分另类,大家都认为是一个难得的好书记。您说,这样一位清官,我能去给人家添麻烦吗?咱下岗只能自认倒霉,不能再让朋友为难是不是?咱自小就懂得理解万岁嘛。当然,这些话都是我做老伴儿思想工作的时候说的,其实内心里我是真掉不下自己的面子,您想想,人家当书记我下岗,虽然是“抹泥之交”的发小,然而如何让我放下这张梆子面皮?
还真要感谢我这个增生的前列腺,正是撒尿困难才有了这次厕所里的奇遇,也正好圆了老伴儿的梦。女人都喜欢幻想,我家这位尤其喜欢浮想联翩。
“自从你下岗之后,我已经十来年没有添置衣服了。农贸市场上那件仿羊绒大衣我已经看了足有六百多次了,就是没舍得买,要三百块钱呢,这次拿来奖金先给我买一件行不行?”
在我的记忆中,老伴儿不但十来年没买过衣服,而且已经十来年没有这样用央求的语音跟我说话了。感动之余,我的男子汉气魄也一下找了回来。
“买什么仿羊绒的,要买就买真正羊绒的,只要这次得了奖金,一定给你买一件实实在在的羊绒大衣!”嘴里这样说着,耳朵里好像响起了点票子时的“咔咔”声,那感觉,真是个爽!
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等到书法大赛开幕那天,也没见到我的作品入选通知。老伴儿不死心,她推测,一定是我马马虎虎把家庭住址写错了,通知没法投递。所以开幕那天她非要拉上我去书法大赛的现场——尽管两个人要花一百块钱买门票。
这次书法大赛的规格果然非常高,市里的几位主要领导都到了现场。我们买了门票进去的时候,一楼大厅里已经站满了人,我的那位“泥鳅鱼”发小正在讲话。只见这位于书记连手稿都没拿,口若悬河般从仓颉造字开讲,一直讲到当今的国际书法形势,听他的语气,好像国外也把中国的书法提上了发展文化事业的重要日程。
于书记的讲话把我身边的老伴儿眼睛都听直了,而我的脑海里却总是出现“泥鳅鱼”小时候给我们布置淘气任务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说话时不时要用衣袖擦一下流出来的鼻涕,他的棉袄袖子总是油光水滑的。我用眼睛看着台上,等着看他用衣袖擦鼻涕,然而从始至终也没看到这个动作。“泥鳅鱼”讲完之后,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用一把金光闪闪的剪刀把拦在楼梯前的一段红绸子剪断,大家一窝蜂地朝楼上涌去。
二楼和三楼都是展厅。我看了几幅展品上的名字,拉上老伴儿就想下楼——都是全国出名的大书法家,我那两把刷子,恐怕给人家提鞋都没人用。
老伴儿不死心,她拉着我从三楼开始一幅一幅地仔细看,确切地说是仔细寻找,一直找到二楼。最后连厕所铜牌上的汉字都看过了,哪里也没有我的名字。
回到家之后,老伴儿把我的毛笔、砚台、字帖等等统统锁进了柜子,还要把我写的一大捆条幅抱到院子里烧掉,只是后来她又改变了主意。
用她的话说,这次有于书记的面子我的书法都没有入选,我的书法肯定是烂的不行,根本就没有写字的天分。老伴儿比那位书法评委还狠,人家让我再练二十年,她说再练二百年也入不了围!今后不但不许再练书法,还要去做她给我安排的工作——去卖烤红薯,那一大捆书法条幅正好可以用来点烤红薯的炉子。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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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