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大约二哥刻在我心里吧，每次去上坟，看到二哥那沉默无声的坟茔，坟茔上年复一年的野草，仿佛在向我娓娓诉说好多好多，一言一句进入我的耳际、揪疼我的心，不禁涕零。当晚二哥就进入我的梦境。梦到二哥活了，梦到二哥与全家一起吃饭，梦到过二哥给我送干粮，梦到过二哥嘱咐我好好学习；还梦到过二哥结婚了，来看新媳妇的人很多很多，都夸二嫂长得好看，可我总是看不清二嫂的容貌，一急醒了，才知道是美梦。醒了就翻来覆去烙饼似的再难以入睡，即使闭上眼睛，二哥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还是清晰地浮现到眼前。
　　
　　 二
　　 “四十年来兄弟情，渠渠天理境中行。”我对二哥最早的记忆，是每天等着二哥散工回家。
　　 那时候穷，生产队统一组织劳动，统一分配劳动产品，几乎家家食不饱腹。我就盼望父亲和哥哥早点回家吃饭，哪怕是稀汤菜饭，也暂时消灭肚子的饥饿感。特别盼望二哥早点回来，因为二哥给生产队放牛，有时间采摘一些果品如酸枣、野大枣，通常他不舍地吃完，会带回一些。小孩没事就记着吃了，早早地等在门前，远远地看到二哥的身影就跑着迎过去，并不说话，先把手伸进二哥的衣服口袋找吃的。一把大枣，牙齿一咬，香甜味儿酥的一下充满舌尖口腔，传到全身，似乎是全世界最美地享受了。吃了一个又一个，狼吞虎咽。这时候二哥会提醒我“慢点，少吃点，吃多了坏肚子。”有时候，二哥带回的枣子很少，或者没有带回果品，我免不了失落生气，撒娇用小拳头捶打二哥。
　　 当时放牛算比较轻松的农活儿，为什么这样的轻松活儿轮到我二哥呢？可能是我二哥刚刚离开学校，还是大孩子，队长知道他干重活儿不行，或者队长体惜他是学习尖子。
　　 听父亲说，二哥读书成绩很好，尤其作文写得好，语文老师很喜欢他。上初二的时候（那时初中是两年制），好些同学都放弃读书回家种地，二哥也跟风回家了。父亲劝他无效，教语文的王老师多次派学生叫他返校，还亲自来过家里，二哥坚持不回学校。
　　 数年以后，我升入了二哥曾经就读地那个中学，当年那位教语文的王老师仍然执教。我期望向王老师求证父亲的话，暗自等待着机会。大约初三时王老师教上了我。一次我在王老师办公室，说完学习的事后，找了个由头说出二哥的名字，问王老师是不是还记得这个学生。
　　 “封文亮，有印象，成绩不错。”王老师淡淡的说，表情很平静，没有出现我期待地那种痛惜的表情，我有点失落。现在我理解了，一个老师见到地好学生太多了，二哥只是其中一个；也许时间过长他的惋惜淡化了。
　　 多年以后，我与我二哥的一个本村同班同学闲聊起来，他非常惋惜地说：“你二哥学习可沾来，老师都待见。我是成绩不沾不去了，你二哥成绩那么好，不上学真是瞎了。”
　　 “为什么呢？”我曾经追问父亲。
　　 “那是特殊时期，讲究成分。咱家是中中农，当时政府团结依靠的对象是贫下中农。咱们不能读高中，不能读大学。大学是保送的，你二哥觉得上学也没用。”父亲很平静，看不到惋惜和痛苦。老人经历的太多了，很多事习以为常了吧。也许是多年来时光的流水洗刷了惋惜，也许父亲平静的外表极力掩饰着极度地悲伤和无奈。
　　 就在二哥弃学务农时间段，二哥得过两年的抑郁症。二哥不愿意见人，不愿意与人说话。愁云笼罩在全家，愁眉锁在父母脸上，惆怅堵在我的心头。给二哥治病成了全家的首要大事。大约两年的时间，父亲到处给二哥求医问药，跑遍了半个县。我见过无数的西医，无数的中医，见二哥吃了无数的中药，无数的西药。大概是有病乱求医吧，父母是身心俱疲、心力交瘁，为求医不顾一切了。我也感觉生活特别灰暗特别无助，天天盼望二哥的疾病早日痊愈，父母不再惆怅哀怨。后来慢慢的休养，加上中医针灸，谢天谢地二哥的病逐渐痊愈了。
　　 二哥即使得病期间，与我也很亲热。二哥与我都属羊，比我大了十二岁。因此我不仅仅是二哥的弟弟，更是二哥的好玩具、开心果。二哥与外人不说话，但是喜欢与我玩。他得病以后郁闷不乐，但是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像十多岁的小孩，一起与我当家家、捉迷藏。二哥还把父母给他的好吃的留给我吃。也许类似酒醉心里明白，也许是爱他的弟弟爱入骨髓了，即使疾病也不会淡忘。
　　 二哥的疾病痊愈以后，上工下地，空闲了写毛笔字，还给报社写稿件，自得其乐。二哥担任了生产队的会记，担任大队的养鸡场会记，在村里也算体面。很多人给二哥介绍了不少姑娘，这个村那个村的，忘记了原因，总之不是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二哥婚事没成。
　　
　　 三
　　 相当长一段时间，二哥的婚事令我痛彻肺腑。
　　 那是二哥疾病痊愈以后，一次我风风火火地跑回家。姐姐正在屋外锅灶烧火做饭，扯住我不让我进屋，说二哥正与在屋里小Q姐歇着。我听了一愣，赶紧蹲到姐姐身边不敢说话。非常失望的是，我刚刚蹲下一小会儿，小Q姐就出来了。
　　 “小Q姐多歇一会儿呗”，姐姐极力挽留着。
　　 “不歇了，回家啊。”小Q姐说。二哥也送了出来。
　　 当时我个不懂男女事的小屁孩都喜欢小Q姐。小Q姐很好看，小巧玲珑，皮肤如雪，面庞窄瘦、下巴微尖，五官那么协调耐看。特别是她的声音又细又清脆又好听，眼睛水灵灵的，你看到那眼睛就觉得与你说话了。
　　 结局是二哥没有娶到小Q姐。小Q姐嫁给了外村的军人。后来听说那名军人转业到了省会，小Q姐在婆家过得不开心，后来听说小Q姐生小孩时得了月子病，再后来听说小Q姐没了，她母亲哭的天昏地暗的。
　　 后来我读了初中、高中、大学，爱慕过女生，理解了爱情的快乐和苦恼。我相信，二哥听到娶走小Q姐“噼啪”的鞭炮声，看到小Q姐随娶亲的队伍离开村子逐渐走远，马上进入别人的怀抱，二哥一定是痛不欲生、心如刀绞，绞的滴滴流血，又只能任伤口自愈。听人说二哥得抑郁症，就与小Q姐有关。当时小屁孩的我，都为小Q姐没有成为我的二嫂惋惜，甚至一段时间有点恨她。心想二哥想你为你都病了，难道这还不足以说明二哥爱你爱入心肺吗？这样的爱为什么不能打动你呢？
　　 是不是那次我小孩家莽撞，打断了二哥与小Q姐的说话，因此破坏了二哥与小Q姐释清误会、重归于好的机会？如果那样，我就罪不可恕了。后来逐渐年长，才明白我的想法太幼稚太可笑了。如果两相情愿，同一个村子的，想诉说就不缺机会；互相爱着的人会有说不完的话。后来明白，当时小Q姐说“不歇了，回家啊”，就是不想说了，不想处了。果然，我进入中年以后，闲聊时问过本村二哥的同龄人，他们都说二哥与小Q姐的事，缠缠绵绵地难以说清。那次小Q姐主动找到我家与二哥说话，有可能就是与二哥的最后了断吧。可怜的二哥，骨子里的情种啊，我小时候只是看到他下田种地、风平浪静，哪里知道二哥内心是惊涛骇浪、心如油煎，受尽相思之苦。二哥能够战胜自己，战胜苦恋，战胜疾病，靠的是骨子里的豁达、生命的坚韧、内心对生活地依恋。
　　 知道了这个真相，在二哥的婚事上我不用自责了，但是仍然为二哥未能结婚成家痛惜不已。我年老以后经常失眠，那时候就胡思乱想，假如小Q姐嫁给了二哥，二哥与小Q姐是不是会一直恩爱幸福？二哥与小Q姐是不是各自都避免了后来的惨痛悲剧？
　　
　　 四
　　 后来分地到户，生产队名存实亡，大队的副业都解散了，二哥像机器人一样不知疲倦的劳作着。
　　 除了与父兄尽力种好自家的耕地之外，二哥热天骑自行车去卖桃子、西瓜、甜瓜、苹果，冬天去卖花生，一趟可以赚一、二块钱，或者三、五块，或者七、八块。二哥不惜吃苦，他南边骑自行车走到矿区、井陉县城，西边到阳泉、晋中、忻州。早晨五点点多起床做饭吃饭，刷了锅碗（二哥孝顺、善良、懂事，宁可自己刷碗消耗一点时间，也要给母亲减轻负担），然后一个人把货物捆到自行车上出发，傍晚或者晚上才回来。有时候要走一两天、二三天才回来，有时候走三、五天，走到哪里天黑了哪里过夜。通常不舍得住店，找个路边窑洞或者生产队的机井房、庄稼场房凑合一夜。如果去山西，他先骑自行车到公路边，招手截停过路的大货车，给司机一点钱，请求把他连人带货拉到山西，到山西后他骑车辗转叫卖。运气好了，遇到商铺把货全部收下了，即使少赚一点钱，省了时间；有时他嫌给商铺赚钱少，宁可自己零卖，也要多耗几天多赚一点钱。二哥不怕冷，不嫌热，不惜吃苦，无明彻夜地劳作着、奋斗着，家庭逐渐富裕，我读书再也没有缺过书费、学费、生活费。
　　 不知道是不是希望弟弟替他圆了失落了的大学梦，二哥特别关心我的学习。二哥不舍得吃好的穿好的，去山西卖货也不舍得去饭馆吃饭。二哥总是带着干粮，去饭馆或者找个人家，请求人家给他一碗热烫，把干粮热热吃。但是他对我的读书花费很慷慨，二哥经常给我零花钱，嘱咐我正在长身体，在学校尽可能吃好的——因为那时我的高中是每人每天一斤粮食、三角钱的伙食，每人每顿同样的一份饭，想多吃没有，想吃别样饭更没有。有了二哥给的零花钱，周末我可以像其他同学那样上街卖些烧饼、奶粉或者葡萄糖回来，减轻饥饿地痛苦。每次离家返校，二哥嘱咐母亲多给我带干粮，二哥路过县城时每次给去送去些香喷喷的白面烙饼，热天送单衣，冬天送棉衣。二哥嘱咐我好好学习，读书才能有出息。
　　 二哥担心我的衣物在学校的宿舍存放不便，给我购买了一个木柜，整个大杨木制作，红色油漆，大约长六十厘米、宽四十厘米、高五十厘米的样子。返校时二哥给我捆到了自行车上，看他反复检查确实结结实实，我放心了，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带到学校。但是二哥仍然不放心，让我另骑自行车带着书包，他骑自行车带着箱子，把我送到南关高中的宿舍，解下箱子安顿好，才放心离开。以后这个书柜陪伴在县城读完高中，在都市读完大学，又陪伴我回到家乡。我精心的保存着这个书箱，觉得二哥的体温、二哥的手纹都保留在箱子中了，它凝结了二哥的满腔爱心、殷切的期望、甚至是孤独一掷式的心愿，是我永远的念想。
　　 如果这样发展，二哥与我的家庭，也许将是幸福圆满的结局。可是命运偏偏要把灾难无情的强加给我家。1984年的冬天，我在南关高中刚刚吃过早饭，学校收发室的王老师通知我说，姐夫打来电话，二哥出事了，让我赶紧回家。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不好。回到家时，家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亲戚和本家，他们告诉我二哥遇害了，暂时还瞒着母亲。
　　 事情后来明白了。二哥与同村的伙伴去卖花生，晚上遇到路边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小铺，他俩请求在车铺住宿。该杀的黑心店主，贪图二哥那四十元购买的环球牌手表，假意应允，乘二哥睡熟，狠心地用修自行车铁锤击杀了二哥。虽然凶手被判处死刑得到了惩罚，可是我幼小的心灵却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二哥受尽了相思之苦，失恋之苦，战胜了自己，战胜了病魔，却没能战胜自己的命运，他最终在外谋生途中被恶魔所杀害。恶魔的黑心，恶魔的黑手，恶魔的铁锤，向二哥骨长肉包的头部猛击，夺去了他那颗热爱生活、热爱父母、热爱弟弟、一心只想挣钱养家的鲜活的生命。
　　
　　 五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岁月如梭，我已经年过半百。我懂得了，二哥的悲剧既有时代的原因，也有个人的原因，怨天尤人没有任何作用。生命就是如此脆弱，命运也是如此诡谲，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珍爱生命，珍惜生活。
　　 二哥刚刚去世那段时间，我经常梦到二哥。梦到二哥是幸福的，梦醒是失望的，我盼望多多留在梦中。做梦多了，我一度有点神经了。一次我穿了二哥生前穿过的衣服，到院外厕所解手，听到邻居家的小孩高声呐喊：“不行文亮活了！”倏忽间我梦幻了一个惊喜，二哥真的活了？兴奋的要跳起来；未等跳起来就清醒了，邻居的小孩是把我误认作二哥了。二哥是真地离开了，不接受也要接受。虽然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确定的明知不可能，我还是盼望二哥在地下，可以像现在的人们这样不缺白面大米、鸡蛋猪肉，不缺单衣棉衣，不缺零花钱；盼望二哥不那么劳累，可以开心的写他的稿件，练他的书法，可以靠他的好成绩生活得有尊严有体面，无忧无虑。
　　 迟早我也要长眠在家族的坟场，与父母和二哥作伴。我经常嘱咐儿女，要感恩国家，感恩时代，刻苦学习，努力奋斗，学到本领，成为对国家对社会的有用人才。
　　 我想，二哥泉下有知，一定也会感到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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