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爱(小说)
1
啪!啪啪!啪!啪啪啪!一阵急促的踹门声骤然响起。
我被吓了一大跳。身体像被打压的弹跳球,从地上一跃而起,又跌落在地上;眼前发黑,脑袋眩晕,头顶的白炽灯似乎不停地来回游走、晃动;两只耳朵嗡嗡作响,身边好像围绕着一群四处乱飞的无头苍蝇……
我扔掉手里切肉的菜刀,三步并两步,从厨房冲到门口。刚拉开防盗门,一个黑影像一阵龙卷风旋了进来,旋到沙发上。呼!呼呼!呼!他的呼吸声时断时续,时缓时急,时大时小,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一张粉红的小嘴,一张一合;粉嫩的小脸红通通的,像熟透了的苹果;黑黝黝的头发湿漉漉的,亮晶晶的,每一根都直挺挺地站着。
“爸!我要喝水!”
“好!”
“爸!我渴了,我要喝水!”
“我忘了……”我晃了晃白色的空温水瓶,不敢正视睁得像乒乓球一样的黑眼睛,歉意如涨潮的钱塘江,肆意泛滥。
“爸,自行车到了吗?”
“快到了!”
“真的?”
“真的。”
2
今天早上九点五十分,我骑着刚拼装好的永久牌自行车,去菜市场溜达一圈。街道上的行人,三两成群,窃窃私语,如早醒的鸟儿停在树梢,叽叽喳喳,唱着欢乐的情歌。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头顶的天空被连绵的秋雨洗刷了十多天,干净透亮,渗透着淡淡的蓝。柔软的秋风,轻轻地抚摸着翠绿的树叶。
偶遇同事了十多年的马叔,一米八的高个,身材魁梧。我和他站在菜市场门口,忘乎所以,天南海北地神侃着。
“我的自行车呢?”
无意间,我朝右瞥了一眼,眼前空空如也,崭新的永久牌山地自行车不知所踪了。我揉了揉眼睛,真不敢相信: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场门口,停在身旁的自行车就在眼皮底下不翼而飞了。
儿子期待已久的生日礼物,居然被我弄丢了。我的心一下坠入湖底,拔凉拔凉的。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或者是泄了气的皮球,或者为了工作熬了几天几夜似的,瞬间就完全失去了精神。又如同灶台上的蚂蚁,六神无主,只会在原地不停地转着圈。我捏紧了拳头,右手中指被菜刀划拉的伤口裂开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像墨水掉进白水里开了花。
“谁,偷了自行车!”留着络腮胡的马叔扯开喉咙,大声叫嚷起来。
路人们纷纷转过头,就像哥伦比亚发现新大陆一样,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我和马叔,有的是惊讶,有的兴奋。
“不是偷,是……”我用力拽了拽马叔的衣服。
“不是偷?那是什么!”马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声如洪钟,脸上刻满了愤怒。
“太可恶了,赶快报警呀。”一个穿着红色上衣,身体微胖,精神矍铄,六十多岁的大妈从旺旺商铺里疾步走了出来,跺了跺脚,为我和马叔打抱不平。
“去查监控,一看就知道了!”四十开外,穿着白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指着不远处的摄像头说。
“算了,舍财免灾。”我挥了挥手,谢绝了所有人的善意。
“六百多块的自行车,就这样算了?”马叔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3
“爸爸,自行车到哪了?”阳阳放下笔,跑过来围着我转。
“快了!”我弯下腰,用食指的背面轻轻地刮了一下儿子挺翘的鼻梁,笑着说道。
蹦!蹦蹦!儿子像快乐的兔子跳出家门。
“阳阳的自行车呢?”妻子系着绣满了太阳花的围裙,迈着碎步,从厨房里飘了出来,捅了捅我肩膀,半眯着眼睛,笑着问我。
“唉,不小心被我弄丢了。”我叹了一声气,颓然趴在电脑桌上。
“明天是阳阳九岁的生日,咋办?”妻子依旧笑着问我。
“我……坦诚相告。”我摇了摇头,无助地叉开双手。
“谁拿走了阳阳的自行车?”妻子转身去厨房,突然回头冲我一笑。
“找了,满大街找了个遍……没找到。”我随口敷衍道。
4
我站在妻子的梳妆镜前,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感觉到一双有某种极度欲望且黑亮的眼睛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就像雄鹰发现了猎物,久久不肯离开。
尽管就恍恍惚惚地看了一眼,一个瘦小的身影就闯进我心里,永远镌刻在我心里了:长长的黑发就像菜地里很久没有采摘的小葱,灰蒙蒙的,七长八短,布满了整个头顶;一件灰色成人的夹克敞开着,皱巴巴地挂在身上,衣角的下摆遮住了膝盖,里面黄色的T恤,油腻腻的;褪了色的黑牛仔裤系在腰上,裤脚往上卷了几圈,左高右低;粗糙、灰褐色的脚背上套着一双天蓝色的凉拖鞋……在不经意间,当我们的目光相互碰撞在一起,他迅速低下头,羞涩地将目光斜向另一边。他大概有十一二岁的样子,一直站在我们身旁,偷听我和马叔的聊天。
今天是星期一,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他家在哪里?一个个奇怪的想法往外冒。我和马叔聊天时,心不在焉了,总会答非所问。
自行车不见了,他瘦小的身影从我们眼前彻底消失了。但他那双黑亮的小眼睛,就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透着灵气;除此之外,我感觉到还有一种极度的渴求,有一种极度想拥有某种东西的强烈愿望。
“小时偷针,大了偷金。”左耳朵飘进了一个年轻女人刺耳的谩骂声。
“不学好,长大了等着进班房!”右耳朵里一个男人挥舞着恨铁不成钢的拳头,歇斯底里地叫嚷着。
“不!”
砰!我拳砸在梳妆台上,幻影消失了,房间再度安静下来。我坐在窗前的椅子,静静地望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群山。
5
“不出去玩会儿?”满头银丝的奶奶放下擀面杖,伸出沾满面粉的手背,试图碰一碰我的额头。
“不,不想!”我头一歪,躲过了奶奶的偷袭。
“想吃肉包子,还是白糖包子?”奶奶的腰弯成了弓,把嘴靠在我耳朵边,讨好道。下垂的发丝在我脸上划来划去,痒痒的。
“不想,我什么也不想吃!”我一骨碌从泥地上爬起来,从大门口跑去。突然,我转身往回跑,双手抱着奶奶的大腿,整个身体就像筛糠的筛子,抖个不停。
“咋了?”奶奶身体绷直得像父亲挑柴的扁担,又直又硬;眼睛瞪得大大的,朝外望着,像村委会门口悬挂着的红灯笼。她一把我拽到跟前,紧紧地搂进怀里。
“杨老师来了!”我指着大门外,把脑袋缩进奶奶的怀里。
“怕啥呢?我还以为狼来了呢。”呼!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手用力揉了揉起伏的胸口。
“还有爸爸!”我的脑袋继续往奶奶怀里拱,真希望能钻出个能容我藏身的大洞。
“不怕,天塌了还有奶奶!”奶奶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
天快黑了,杨老师走了,院子里多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
6
半年前,我们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姓杨,教我们语文,成了我的新班主任老师。那一年,我刚满十三岁。
他宿舍外停放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每天上下学,我都要绕道从杨老师的宿舍门口经过。趁杨老师不在,我还会从头到尾,来来回回摸它好几遍。
“要是奶奶给我在衣服上缝一个足够大的口袋,我就把它装进去,装回家!然后自豪地告诉讨厌的小伙伴胡胖子,我也和他一样有永久牌自行车了。”每当我这样美滋滋地这样想时,我在梦里也会笑出声音的。
一个月后一个早上,一个重大新闻在学校里砸开了锅:杨老师永久牌自行车不见了,被人偷走了。后来,自行车又失而复得了。
二十年多年过去了,是谁“偷”走了那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呢?除了杨老师和我之外,一直还是一个没有告破的迷案。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