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生我养我的故土(组诗)
◎绿皮火车
轰隆,轰隆……
咣当,咣当……
铁轨撞击着,把我回乡的消息
快递给远方的亲人
依窗而坐
翻阅一望无际的田野
玉米和稻谷的文字,随风起伏
白杨树,蘸着满野碧绿或金黄
写出行行田垄,为城市、村庄配诗
车里有售货员推着货车来回穿梭
盒饭里的蔬菜是用乡情炒的
油有点大,偏咸
渴了就喝,开水24小供应
确保我在回乡的旅途上
一直热泪盈眶
多好,我很享受它的慢
仿佛,这就是一列时光列车
它时常减速,见站就停
我甚至希望它会因我的沉重抛锚
自己就有理由
一直年轻下去
年轻成不老的岁月
不管走出多远
不管多远有多远
故乡都是我永远的终点站
长梦,被一声汽笛唤醒
就要到家了
火车头激动地吐出几缕乳白的烟雾
它用传统的书法
在蔚蓝的天空上
狂草几朵故乡的云
◎小镇有棵老柳树
和我差不多的年纪
半世纪的风雨
滴成纤细的柳丝
万缕千缕
它像个思索的老人
就站立在十字路口
它困惑,太阳一直亮着红灯
行人却不停地来来往往
有人给它的树干上
系满了红绸
或祝福,或祈祷
它无言,年年悄悄在枝头
吐出新绿
牵有情人的手
我激动地抱住它
它的条条皱纹如琴弦
我把脸上的皱纹绷成一把弓
我们耳鬓厮磨
奏一曲生命的礼赞
刻进彼此的年轮
◎记一个停电的夜晚
是幸运还是不幸
小镇的旅店里突然停电
仿佛谁的大手,突然蒙上我的双眼
不吭声,也不让我猜他是谁
此刻,我有如陷入绝境
手扶冰凉的墙,感觉摸到了峭壁
一缕月光从窗子泄进来
我如何才能把它搓成逃逸的绳索
手机上最后一格电量
像旅行包里剩下的一块压缩饼干
我必须节省着用
只是轻轻点击屏幕
将停电的消息告诉给远方的朋友
大家纷纷表示关切
发来一个个灿烂的笑脸,为我照亮
不知怎么了
幸福的年代
心好像蜕变成了一只透明的玻璃杯
热衷于装低度酒或者无糖饮料
更多的时候空着
而且,怕摔
突如其来的黑暗
让我看清了自己
◎走近村庄
为了拉近故乡和异乡的距离
我走了三十年
如今,只能拔下几根白发
来丈量乡愁有多长
当我踏上熟悉的土地
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如风
好在越来越快的心跳
在夯实我的脚步,让我走得稳健
田间小路不见了
像赶马车的鞭子
早被挂在了山墙上
泥泞的乡道铺上了柏油
这浓稠的墨汁,抒写出小村的远方
路旁缤纷的小花
像是一朵朵儿时憋不住的笑语
依然明亮地盛开
玉米的方阵
悄悄变换着队列
仿佛还是当年一身绿的民兵
腰揣粗壮的穗子,如握着金黄的手雷
面对时光的盗贼
却始终不肯投出
一排排新房,正在更新村志
从村口驶出的一辆黑色轿车
仿佛三棵老杨树做插图的封面上
放大的一个铅字
它热情地贴身而过
差点擦伤了我空空的行囊
◎寻找麦田
乡村八月
天空很干净,像刚布置过的新房
云不放心
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擦拭
可如今,我怎么看不到
那令我激动的画面了—
风吹麦浪,像一群淘气的孩子
扑腾在妈妈宽广的怀里
撒娇,推搡、打闹
滚—来—滚—去—
我是小麦的子孙啊
一辈子就穿着这身黄皮肤
我想找些温柔的麦芒
为母亲针灸割小麦落下的病根儿
天气一变
她就准时腰疼
可是,那些麦田不在了
我痴望着,任阳光的箭簇射下来
纷纷射下来
形同一根根耀眼的麦子
命中了大地的胸膛
◎在村里,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伙伴
我俩同姓,同桌
桌子中间的界河没有水
你偶尔抄袭我的家庭作业
我一直抄袭你的身高
经常一起去爬我家后园的果树
你一紧张,鼻尖就冒汗
汗珠犹豫,像两三枚青果
不肯落下来
一个炎热的中午
一个水泡夺取你的生命
你的眼睛合上了
你留在课桌上的书却没有合上
几小时前,你还在说说笑笑啊
转眼你就永远逃课了
我呆呆地看着老师出神
却无论如何
也无力将你的身影埋在黑板里
你曾教会我用中指和拇指打响
难道这个伤心的动作
就像我们哥俩,两指碰一下
就不得不分开
好兄弟,当年你只有十四岁
此刻,我忽然把你想起
站在这无人的村街上,
打一个脆响
如同向空中扔一个点燃的炮竹
这是我们一辈子的联络暗号
2023年11月6日
行人却不停地来来往往——不是所有的红灯都要停下天下脚步。刻进彼此的年轮——年轮,找到了相知。我和风景一同老,但愿风景不再老。喜欢细品,见谅。
我如何才能把它搓成逃逸的绳索——逃逸这座屋子,因为停电?如果是我,就让停电把我打回曾经原始的时光吧。韩老师不逃了,因为有“纷纷表示关切,发来一个个灿烂的笑脸,为我照亮”,我的老家屋子没有电,手机在屋里可能没有信号,父母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就让屋子的气息裹紧吧。
又做妄语,见谅。
来丈量乡愁有多长——此时,我只能褪去满头的白色,照亮乡愁的度数。
面对时光的盗贼
却始终不肯投出——面对时光的顽皮,始终还是梦中。
差点擦伤了我空空的行囊——我的行囊在哪里?根本就不能,也没有必要打点背起。
不是解读,我怕误解。我只能代入我的人生。
你偶尔抄袭我的家庭作业
我一直抄袭你的身高
经常一起去爬我家后园的果树——抄袭,不是作弊,互相抄袭,抄袭人间同学友谊。
读韩老师的诗歌,我很喜欢那些精当的用词,诗歌的语言,就像一粒子弹,可以击穿我的记忆。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