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村子了，是那个叫南河的村子，委托风把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消息，经过一座一座石桥，河流，房子，山脉，来到这里。此时，我坐在灯火阑珊的大酒坊，在写几个约稿，第一个约稿是市作协，新山乡巨变的长篇小说，都报备给省里了，周主席十天内催了四遍。我跟人家说，年末完成初稿，按照一天一万字的进度，我想，不应该是吹牛皮。目前马上十万字。第二个约稿是一家杂志社，要我一个新作，首发的。大凡知名刊物，都是一手稿源，拒绝二手稿。这个我有，二月份开始陪护父亲化疗，住院期间，见缝插针留了十几个散文，短篇小说的库存。第三个约稿是一家大型文学网站，我对那个约稿人申明过，给他稿子可以，没稿费不行。老刘三月份在中心医院做核磁共振，检查出左腿膝盖半月板损伤初级，他在工地的活，暂停。在家休养，过上皇帝般的日子，我算了算，八个月过去了，一分钱没拿回家，春天走的两个月，挣的钱，交他自己的保险去了。我写字虽然是业余的，没米，干不了。大脑要死掉多少脑细胞？对吧。谈好了价格，我这个厨子，再上灶。第四个约稿，是一位多年文友，约我写一篇二到三千字的散文，反映山乡变化的小文章，还没谈价钱，为什么没谈？多年文友，关系尚可。不过，我想过，今天弄清楚，别写完交稿，他几十块就打发了。以往像他这种约稿，基本是一百至四百之间。我看了下他的约稿函，是参加一个国内大型征文比赛，如果优秀奖就五百块钱，一等奖五千。一旦得奖，我成了他名利双收的桥梁。所以，必须说清楚价钱。
　　 我是这么着，在大酒坊时，顾客来了，迎来送往，走了，手机上写。写好了，晚上回家电脑上整理，单位有台手提电脑，领导的电脑，专门给同事小曲设计酒商标用的，我再傻，也不能鸠占鹊巢。
　　 雪花落下来，还是小曲推开大酒坊的门，看到的。她说，张姐，下雪了。我撂下手机，冲了出去。一阵寒风扑进怀里，房间内的地热温度，瞬间被吸干，卷走。我伸出手，迎接雪花。落在手掌心，一粒雪花，纯洁，晶莹。那是一个美丽的天使吧？是我失散十年的，在南河村的雪花吗？我不仅喜极而泣，离开村庄，在城市居住。我和一场又一场雪擦肩而过，城市下雪的时候，我却像一个陀螺，做着最底层的活儿，给人当过三年保姆，做枪手，不分白昼黑夜的更新网文。穿越，玄幻，种田文，兵王，等等，我没涉足的极少。房地产公司的打字员，钟点工，直至像一粒雪，落在大酒坊。雪落在城市，我在为生计奔波。来不及和雪零距接触。
　　 站在大酒坊门前，此刻，庄河城被凛冽的西风包围，雪不情不愿地来了，有几分扭捏，像黄花大闺女，步伐轻柔，妩媚。羞涩中又带着向往。我是握不住一粒雪花的，它是属于大地，房屋，山川，草木的。雪是干净，纯粹的，不会落在污秽的地方。人的心，就是一个黑暗的隧洞，填不满，多少雪也填不满，盖不住。我曾经在南河村，追逐一场雪，像追赶一阵风一样。我跨过一道道沟壑，菜园子，玉米地，红薯地，果园。最后，我随着雪，来到山顶。我站在高高的大青山，俯瞰南河村，我追不到的雪花，却落满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南河村被雪盖住了，我脚下的那块褐色石头，也落了一层雪。原来啊，我拼命追逐的雪，它就在我身边，在我最熟悉的村庄。我一步一步下了山。吃惊地发现，一个人上山的时候，尽管很辛苦，但灵魂是充实的。我们更在意的是过程，是细节，是向上的心境。
　　 南河的雪，我和它相守四十年，我们在冬天，或者开春相遇，重逢。雪天，不是很大的雪，我腰间系着草绳，手里攥着一把砍柴刀，攀上北山，找枯干的刺槐，砍倒，一棵又一棵树，在我的砍柴刀下，应声倒地。噗嗤噗嗤，咔嚓，树木撕裂的呻吟，传来，仿佛一团火焰，在我面前跳舞。我喜欢这份感觉，尤其是根根柴禾，被我收编后，安静地躺在地上，等着我扛回家，扔进灶坑，喜悦，激动，快感，像初恋。
　　 在村庄，没有一场雪是白下的，今年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父亲们最兴奋了，他们懂得节气里的风物，一场雪，可以让土地保持湿度，来年播种时，不至于干旱。村子里的人对雪有着极深的情愫，落雪的日子，不管是白天，或者夜晚。父亲必裹着一件破棉袄，出去走一走，感受一下雪。父亲走出院子，来到大街上，又去几亩责任田转一转，路上遇到人，男的就递上一支喇叭筒烟，两个人立在风雪中，抽一支，说着各自的收成，交流种庄稼的心得体会。雪不言不语，落在父亲的肩上，头上。父亲回到院子，俨然是个雪人，顶了一身的鹅毛大雪。我呢？就坐在炕上，看一本小人书，看够了，就看雪。雪沙沙沙，落在天地间，有声有型，棱角分明，也落在我心底。母亲在用一只炉钩子，掀开炉盖，捅一下炉火，添几块蜂窝煤。我还在想一个问题，蜂窝煤有几个眼?我数也数不清，母亲知道也不给我答案，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就清楚蜂窝煤到底几个眼。母亲说这话时，前街的大龙来了，大龙朝我把右手一摊，糖果！五粒糖果，像五颗小星星，映入眼帘。母亲转头问大龙，蜂窝煤有几个眼？大龙挠了挠后脑勺，说，二十七个眼吧。
　　 我和大龙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做游戏，做过娶媳妇的游戏，我是他的新娘。一共六个小朋友做这个游戏。大龙就要我做他新娘，我俩好得一条腿穿裤子，我性格大大咧咧，从不计较什么。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母亲问他蜂窝煤有几个眼，他说二十七个眼，母亲没说话，大龙和和我又一起考上乡里第八中学后，落雪的天气，他来我家写作业，背英语单词。母亲往炉子内放蜂窝煤，又问了他同样的问题，蜂窝煤有几个眼。大龙依旧毫不犹豫说二十七个，窗外，一树的雪花，母亲点了点头。
　　 高中时，大龙不读了，接替他爸的班，在乡上的机械厂上班。我继续读书，并在中国青年报发表文章，农村青年，辽宁青年等几家杂志也刊发我的文字。我有了新的追求，大龙周末休息时，来我家坐坐，坐一会儿，就走了。我准备高考的那些日子，大龙没来。路上碰到，只是打个招呼，各奔东西。我也没空去研究大龙的心思。高考我名落孙山后，大龙来了，坐在我房间的书桌前，母亲替我们带上门，叹了口气。那些天，我熬得死去活来，茶不思饭不想。母亲很焦虑，着急。大龙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握着我的手，不松开。后来，他说，清儿，蜂窝煤有二十七个眼儿。大龙说，我得走了，不在南河村了。我心一紧，你去哪？大龙说，机械厂在大连有个总厂，我被调到大连总厂，星期一就走。
　　 我鼻子不知怎么一酸，哭了，呜呜哭，大龙掏出手帕，给我擦泪，越擦越多，像黄河决堤了，一哗哗的，大龙说，傻丫头，我还会回来的啊？又不是人没了。别哭了，哭成小花猫，没人要了。那时的大龙，声带变粗了，嘴巴上有了胡子，被他刮得青白色，剑眉星目，原来大龙很帅的，我就没发现大龙是个大帅哥！那些年，我狂野，粗糙，像个男孩子。和大龙也是兄弟般的感情，只在那一瞬间，我和大龙有了微妙的变化。大龙说，你有什么打算？我望了望窗外的蓝天，说，我想复读一年试一试，现在不拼一下，我怕将来后悔。大龙说，我支持你，记得蜂窝煤有二十七个眼。
　　 大龙去大连总厂上班后，我等着开学，复读。大龙偶尔会打个电话给我，言简意赅，除了鼓励我好好读书，注意我的胃，无它。大龙在大连总厂上班的第二年腊月，南河村落了一场大雪，周日，我步行十几里地，从乡普高走回南河村，听母亲说，大龙领回一个女孩，据说是山东的姑娘，长得不错，娥眉柳腰的，我的心一下子掉冰窖子里，爬也爬不出来。
　　 疼了好久，又过了一年，雪花飞舞的冬季，大龙带着新婚半年的媳妇，来老家小住，那会子，我已经从失去大龙的没落中走出，并信心满满的迎接来年的高考，我的短篇小说处女作在《海燕》杂志刊登，主编加了编者按语，头条推荐。大龙是黄昏时来的，一个人来的。母亲把蜂窝煤放在炉子边，出去赶鸡鸭进圈，天冷，炉火旺盛，火苗噼里啪啦响，像黄豆粒在锅里被翻炒。大龙弯下腰，用铁夹子，一块一块朝炉子里夹蜂窝煤，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蜂窝煤有几个眼?我回答说，你不是说二十七个嘛？大龙苦涩地笑笑，傻丫头，其实，蜂窝煤只有十二个眼。我诧异地问，那你怎么说是二十七个眼？大龙沉默了，沉默的大龙，眼里有泪光闪烁，大龙临走，将一块玉，塞在我手里，拿着，据说女孩子戴玉，可以养性，修身，辟邪。我没拒绝，接了，一块玉而已，不怎么说，我大大咧咧，男孩子性格。
　　 大龙走后，我仔细看了一下那块玉，玉中间竟刻着我的名字！
　　 多年以后，我嫁给老刘，回母亲那小住几日，母亲陡然的就提到了蜂窝煤的事儿，母亲说，蜂窝煤是十二个眼，我说，那大龙为什么撒谎说二十七个眼儿。
　　 母亲在空气炸锅里做鱼丸子，虾丸子，吹了吹热气，说，蜂窝煤当然不是二十七个眼儿，二十七是你的生日，我想了想，努力想了想，可不是嘛？我的生日，农历十一月二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