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扯开嗓子吼叫了一下午，到天黑下来时，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从市政府出来，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了，昏暗的路灯也亮了起来。我感到很凄凉，凄凉得就像路边的树一样，没有了繁茂的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杆在路边僵尸般地站着。
　　
　　 一
　　 整整一个下午，李副市长品着茶，抽着烟坐在那里，向我们这些与会的各企业代表滔滔不绝讲了足有三个多钟头的有关环境保护方面的内容。说环保问题已经定为国策，已经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让我们这些有关单位也要重视起来，把环保问题提到议事日程上，当作衡量一个企业好坏的标准来抓，来认识……
　　 李副市长的讲话虽然慷慨激昂，而且很富有诗意，但我还是看到有些参会人员在那里打盹，或小声说话，或看杂志。我真为这些人感到脸红。环境保护已经是一件刻不容缓的事了，他们还在那里打瞌睡，他们究竟要昏睡到什么时候？赶他们醒了时，地球恐怕早已不存在了。我故意高声咳嗽了一声，目的是想引起我身旁那几位打瞌睡的注意，可我的提醒就像外面的风一样，在他们的脑海里很顺利地通过了，没有受到一点儿阻隔，他们依然在打瞌睡，依然在小声谈天，依然在看杂志。
　　 李副市长也依然在讲那番富有诗意的环境保护的重要性：
　　 “同志们，要警惕呀，现在全球正在变暖，大自然的环境遭到严重的破坏，我市平均每平方公里每年要降落35吨的灰尘，而且水资源已遭受COB．BOD和三、四苯冰砒、氰化物等有害元素的影响，你们看对面矿区的煤矸石山着火严重，排放出的烟雾含有大量的二氧化硫，已严重影响了大气质量。同志们，你们要高度警惕、要高度的警惕呀！”
　　 尽管李副市长讲了很多警惕，那些人们仍然无动于衷。
　　 我真为这些人感到愤慨，这样一个非常现实性的问题，怎么就引不起他们的重视呢？我顶着强烈的寒风急急地往厂里赶。远远地，就看见我们厂的那块木牌子在水刷石门垛子上被风刮得晃来晃去，而且还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响声。到了厂门口，我下了车子，在那块木牌子跟前伫立了许久。“三晋化肥厂”那几个楷体字在我脑海已经存在了四个年头，每天出入厂门，都要从它身边走过，在我的眼里，它也曾骄傲过一阵子，“三晋化肥厂”的经济效益使市里许多国营厂矿为之倾倒，成了全市上交利税的一个大户。现在，不知怎么的，我却憎恨起它来了。下午李副市长专门点了“三晋化肥厂”的名，“三晋化肥厂”废水污染很严重，就像一支支无形的毒箭，直接影响到沙河两岸人民的生命，还有烟筒里的黑烟，李副市长让厂里尽快拿出可行的方案来。
　　 “三晋化肥厂”是七十年代初新建的厂子，当时的领导人急于上马，很不合理地把厂址选在了沙河的上游。起初，老百姓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后来，看到河里不断地有小鱼、蝌蚪之类的小动物肚皮朝天死了，就有人开始告状。那时候，人们的环保意识还不太强，市里也没有过分追究，告状信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环保法正式颁布了，已定为一项国策，也引起了各阶层的关注，治理环境迫在眉睫，可我怎么向厂长汇报，怎么才能引起我们厂长的重视？我望着厂牌出神地想着。此刻，不知咋的，我的脸烧了起来，如果再不治理本厂的环境，这块厂牌还能再挂下去吗？它的荣誉也会逐渐消沉掉的。我感到厂牌很孤单，它可怜兮兮挂在厂门口，任太阳的光和风雨的侵蚀变得斑斑驳驳。
　　
　　 二
　　 “小张，开完会啦？”
　　 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定睛一瞧，是厂长刘明。
　　 “厂长，下班了。”
　　 “嗯，今天开什么会？”
　　 明知故问。我有点生气，下午开会不是你通知让我参加吗？“厂长，我正要找你汇报呢？”于是，我把下午李副市长的讲话给厂长汇报了一下，汇报完，我又特意地提醒了一下厂长：“治理环境已定为国策，这是关系到子孙万代的大事，李副市长说了，咱们厂要尽快拿出方案，因为咱厂在市中心，又是先进单位。”
　　 “治理环境，治理环境，这需要花钱呐！又不是说一句话就能办了的事。咱们厂是建在沙河的上游，可又不是我选的厂址，如果有问题，也是市里的问题，与咱们有甚相干，他市里觉得不合适，为甚不投点资把咱们厂搬迁了？”刘厂长愤然地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几口。
　　 刚才汇报完，满以为会引起厂长的重视，真没想到厂长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可如今你是厂长，应该在治理方面……”
　　 “不要说了，我全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有甚以后再说。”说完，刘厂长掐灭烟蒂，骑车走了。
　　 我望着厂长远去的背影，眼里一热，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么大的事情，刘厂长听了后竟然一走了事。此刻，我觉得刘厂长就像下午听报告那些打瞌睡的人一样，他也在睡，而且睡得昏昏沉沉。刘厂长一走，我那颗刚刚在会场上激动起来的心也就像遇到这强硬的西北风一样，凉了许多。
　　 我是学工程技术的，在毕业分配到厂里的那段时间，我就发现厂的布局直接影响到了生态坏境，我就把这个想法给厂长说了。厂长听了后笑了笑，拍拍我的肩头：“小张，你太年轻了。”后来，市里要求每个厂必须配备一个专职环保人员，我由于给厂长提过这方面的建议，理所当然地成了厂长眼中最合适的人选。可是，我的工作，只成了代理厂长开会的一个角色。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觉得屋里的空气很沉闷。于是，我打开了窗户，外面的西北风依然在刮着，不过比刚才小了许多，已经听不见了呜呜的响声。一股股很凉爽的风从开着的那扇窗户吹进了屋子，顿时，屋子里的空气清新了，我也感到特别舒适。本来想去食堂吃点饭，可不知怎么的，一想起厂长刚才那番话，就连去食堂也懒得走，我只好从办公桌里取出一包方便面用开水泡了。
　　 我知道厂长的用意，你上面强调环保工作重要，我也派了专人，这就说明了重视环保工作。你们让开会，我就打发这个专人去，有什么指示精神让我接受回来，好办的就应付办一下，比如搞标语宣传啦，既花不了多少钱，又能起到很好的效果。如果让动真格的，花大钱的时候，那些指示精神就像西北风一样，在厂长的脑海里根本存不住。我真佩服我们厂长的应变能力，凡是关于到厂里生产的会，他都亲自出马，对于那些无关生产的会，只好有劳于我们这些专职人员了。这次会议，是李副市亲自主持召开的，可见这次会议很重要，刘厂长怎么还是老样子呢？
　　 睡在床上，本来想翻翻书，可脑子里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一会儿是李副市长那讲话的神情，一会儿是刘厂长那副尊容，一会儿又是打瞌睡、看书的开会人。国策，这两个字象重锤一样在猛击着我这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娃。一想到那些可怕的数字，我浑身就感到像脱光了衣服站在西北风里。
　　 我很冷。冷得上下牙齿直打颤。于是，我索性爬起来，找出了许多有关环保方面的资料翻阅着，我计划写一份详细的治理污水和大气的报告，不管厂长同意不同意干，我要写，我要尽我的职责。
　　 那天晚上，我伴随着西北风熬了一个通宵，直到天色快明的时候，才稍微休息了一下。
　　 许多天过去了，厂长就像没事儿一样，根本不过问有关那次李副市长的讲话，他仍然忙着厂里的生产。这几天，我已经把计划写好，在一个天气很暖和的下午，我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厂长正戴着老花镜翻阅着一堆各车间报回来的表格，他见我进来，眯缝着那双不大的眼睛在打量我。我透过那两块镜片发现厂长打量我的眼睛很陌生。
　　 “小张，有事吗？”厂长拉长了声调在问。
　　 “有。”我把计划放在厂长面前，“这是我起草的治理污水和烟尘的报告，你看看吧。”
　　 这次，我发现厂长第一次没有应付了事，而是很慎重地拿起我的那份报告仔细地看了起来。他看了一会，抬起头问我：“建立一个排污水站要花多少钱?”
　　 “恐怕得花七八十万。”
　　 “好家伙，七八十万。”厂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又像看一个陌生人—样地看起我来。我看到厂长今天的情绪比以前好多了，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办公室里也显得很暖和。于是，我说：“厂长，这还是个小型的呢，如果搞一个大的就超过百万了。”
　　 厂长看完了那份报告，坐在椅子上好长时间没有表态，好像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厂长的眼睛才又开始注意我：“小张，你的报告很好，昨天，李副市长来了电话，要我们厂狠抓一下环境治理工作。可咱们厂今年的效益不太好，从哪里去拿这七八十万呢。唉，难呐！”
　　 厂长流露出了一副很难堪的表情。我现在才明白了，厂长今天的态度为什么突然变得好了起来，第一次破天荒地和我谈了很长时间，原来是市长和他直接通了话，尽管谈的最后结果不太满意，但我觉得这比原来又进了一步。
　　 看来我再坐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我站起来想走。
　　 厂长看了看我：“小张，你把计划就放在我这里吧，我们研究一下再说。”
　　 我很高兴，我的心血没有白费，终于打入厂长办公室的文件夹里了，这对于我这个专职人员来说，我的工作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我临走时，厂长又特意地站起来把我送出门外，并且还表扬了我几句，说我这份报告写得及时，市长如果再问下来，也有了应付市长的东西了。
　　 我离开了厂长办公室。出门时，我很失望地看了一下厂长，厂长最后这几句就像一盆冷水把我刚激起的热情又扑灭了。又是应付！从应付我到应付市长，厂长呀，你究竟要应付到什么时候？现在国家已经把环保问题做为国策来考虑，你还在应付，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我很愤慨，但愤慨归愤慨，激动归激动，建议归建议，厂长必竟是我的顶头上司。对于厂长的应付，我丝毫没有—点儿办法。
　　
　　 三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这几个月里，市里面又召开了“好几次有关环保方面的会，这几次会，厂长没有让我这个专职人员参加，他亲自去了。我感到很诧异：厂长怎么变得积极主动起来了呢？后来，我又听说厂长在治理环境上受到了市长的表扬，因为他每次开会总把我起草的那份报告带到市里，市长看了大加赞赏，说我们厂的工作先行了一步，起到带头作用。我听到这个风后，也想趁热让厂长赶快行动起来。我满怀着一片热情去找厂长，结果，又碰了一鼻子灰。
　　 “小张，你着急甚吗？现在环境问题是全球性的问题，又不是咱们一个厂的问题，如果说咱们一个厂能污染了全世界的话，我看他们市里就会给投资的。”厂长说完，身子往椅背后一靠，闭起了眼睛。
　　 “厂长，市环保部门按规定要收排污费。”
　　 “想收就让他收吧，咱们厂一天能排多少废水，比起煤矿和钢铁厂差远啦。”
　　 “咱们厂排废水虽然少，但里面含有毒因素却不少，现在郊区有不少农民向市里告状，其中包括咱们厂。”
　　 “小张，这就对了，咱们厂只是其中之一。”
　　 我沮丧地从厂长办公室出来，仰头望望灰朦朦的天空。今天有太阳，而且太阳的光可能很亮很耀眼。可是，太阳的光芒让许许多多云集在天空中的烟幕和灰尘遮挡住了，勉强地从拥挤的天空中投下了有气无力的光簇。
　　 我感到很悲哀，悲哀我们的厂长，你怎么能只看重经济效益而不注重社会效益呢？你也是这个社会中的一员呀！每天也要在这块土地上生活，面对厂里这些污染问题，怎么就不感到脸红呢？终于，我们的厂长在一个阴雨的天气里，又让市长的紧急电话传去了。那次厂长从市里回来时，神情和我一样的沮丧。他一进厂就直奔到我的办公室。
　　 “唉！这下可闯下大祸了。”
　　 “咋了，厂长？”我此时，就象以前我找他一样，也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打着官腔。
　　 厂长坐下了，让我倒了一杯水，才慢慢地向我诉说了去市里的情况。
　　 今天一大早李副市长来了电话，让他速去市政府一趟。当他赶到市长办公室时，看到的是市长那一副很严肃的面孔。市长扔给他一沓信，他一封封打开看了，信的内容大致一样：
　　 “我们是沙河两岸的村民，我们向市里反映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沙河水近年污染严重，经化验，里面含有大量的三、四苯冰砒、COD．BOD和氰化物等有害元素。这些元素容易引起肺癌、肝癌等病症。致此，使我们村四百只羊饮用了河水陆续中毒死亡，而且青苗也由于灌溉了河水，苗子由绿色变成了黄色，最后枯死。这些水渗到地下，又污染了我们的水井，这样，我们的财产不仅受到了巨大损失，而且生命也受到了危胁。以前，我们也反映过此事，但有关部门不闻不问，漠不关心，所以，我们出于无耐，只好向这几个厂矿提出起诉。”
　　 又有一封计划生育委员会的来信也是告污水污染涉及到了计划生育。当时我很奇怪，污染问题与计划生育怎么能联系在一起呢？后来一看信的内容，上面写着的问题把我震惊了：“污水污染，能引起避孕环上的金属产生变化，观在据化验，由于饮用了污染水，避孕环上出现了黑斑，避孕环已经起不到避孕作用，同时，也影响了妇女的健康……”
　　 厂长说了许多问题，越说脸色越不好看。
　　 我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心里也着急起来，“厂长，这该咋办呢？”
　　 “等等看吧，我看这事市里一定很重视，如果市里能给一部分投资，咱就上马排污工程。”
　　 还等哩！我的厂长。我真有点坐不住了，厂长呀厂长，事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你还等甚哩？等运气吗？我真想顶撞厂长几句，可又碍于厂长的面子。
　　 过了没几天，市法院果然来了传票，要我们厂长去打官司。最后打的结果，我们厂和钢铁厂、煤矿等几个厂以失败而告终。“按环境保护法第六章第三十二条规定，对违反本法和其他环境保护条例、规定，污染和破坏环境、危害人民健康的单位，予以批评，警告、罚款，或者责令赔偿，停产治理。
　　 对严重污染和破坏环境，引起人员伤亡或者造成农、林、牧、副、渔业重大损失的单位的领导人、直接责任人员或者其他公民，要追究行政责任，经济责任，直至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因此，按照环保法规定，三晋化肥厂、煤矿洗煤厂、晋阳钢铁厂这几个单位负责赔偿沙河两岸的经济损失70万元，饮水已受到污染的村子，这三个厂要轮流从市里拉水送到村里，保证村民饮水问题。另外，市环保部门要监督尽快让这几个厂建起排污站，这几个厂如果还有抵触情绪，建议有关部门将厂长就地免职。
　　 法庭的官司一宣布，刘厂长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早知今日之苦，就该勒紧裤带早点治理环境，想不到《环保法》这么厉害。”
　　 刘厂长这时好似大梦初醒，认识到环境保护工作的重要性。
　　 他是该醒了。
　　 许多人也应该醒了。
　　 刘厂长醒来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