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真伪是唯一一个每日正点到民政局打卡而不拿民政局一毛钱薪水、没有一间办公室可用、没有一张座椅可坐的人。
　　 没有人能弄清他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加入民政工作序列的。问他，他总笑而不答。问急了，他会伸出四个黑腻腻的手指，在你面前一晃：我反正已经送走四个局长了。
　　 好事的人，会根据四个局长的任期推算出他到局的大致时间，都不免对他十几年如一日的执着而感叹。
　　 初始，他还年轻，虽然头发有些稀疏；但还算有型，能迎风摆动。走路虽有些卓别林喜剧式的外八字；但还是带风的。如今他已步入半百之年，脸上布满了皱纹，有些胡子拉碴，也可能是胃酸分泌过剩的缘故吧，口中时常含着半盏口水，使得一不留神就会外溢出来，挂出长长的蜘蛛丝，砸向脚面。头发从那次事故后就一直光秃秃的，没再长出一根毛。走路也失去了先前的铿锵，变得拖沓，脚后跟摩擦着地面，发出嚓嚓地响。
　　 那时，大家都对他的到来，有些茫然，就连掌握全局各部信息神经系统的局办公室，也不清楚他是烧的哪个庙里的香。他整日像个闷葫芦，从不和人多说半句话，只是一昧地清理一到四楼的楼道垃圾桶。有时也会帮助各办公室的小姐姐们倒倒垃圾什么的，反正你所求，他必所应。
　　 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故以后，他的性格有些突变，变得陡然热情起来，只要见上一面他就会和你像老相识似的打招呼，而且是隔着马路也必须向你招手示意的那种。你如果看不见或者装着看不见，他会不依不饶“嗨……！嗨……！”个不停，而且声音会提高八度，弄得路人还以为你和他关系有多铁似的。直到你向他点一下头，或者招一下手，算是和他互动了，认可他了，知道他的存在了，他才善罢甘休。近处时他会省去手上那个招手的动作，直接用“嗨！”来代替。有时，人们由于心情原因，对他的“嗨！”不置可否，不予理会，视他如空气。每当这时他会瞬间严肃起来，脸胀得通红，嘴巴紧闭，像是要怒发冲冠的样子，向你逼进：“嗨！”这声“嗨”通常声音会大些，通常会吓你一跳，通常会得到回复：你神经病啊！滚！这时他会迅速咧开嘴，把那憋了半天嘴巴攒出的半盏口水喷出来，心满意足地笑了。假如这个零距离的“嗨”你仍无动于衷，他就会上手，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点刺你的胳膊或后背。这个点刺他通常会拿捏的恰到好处，像一位能隔山打牛的武林高手，是一种似触非触的感觉。你说没碰到你吧，你的那个部位确实有了感觉，你说触到了你吧，你又找不到他点触的痕迹。后来，一个学过心理辅导学的老主任科员说，他这种非逼着人们认可他存在的举动，其实是一种焦虑障碍性疾病——强迫症。
　　 那件事发生在五年以前，当时民政局大院内东侧有一家私立幼儿园不幸燃火。正在民政局一楼大厅收拾垃圾桶的他听到着火的呼救声，没有丝毫犹豫，放下手中的伙计，就冲了出去。幼儿老师告诉他，在一楼楼道顶部着火处，还有两名小朋友被困在着火的室内。楼道内已被浓烟吞噬，无法靠近，她们除去拨打火警电话就在原地跺脚呐喊。他不容分说在楼口的值班室用水打湿衣裤，冲进了滚滚浓烟。当他怀抱两名小朋友冲出浓烟后，头发已燎成非洲黑人特有的螺旋烫，焦糊的粘在头皮上。脸也被火烟熏烤成黑红色，像是涂了一层漆。感动得三个老师围着他只是哭。
　　 他舍己救儿童的事迹除去三名幼儿老师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只是在消防队员扑灭火灾、开展问询查证记录火情原因时，才记上了他的名字。
　　 幼儿园的投资者怕影响自己的招生声誉，没有让他们声张，悄悄压下事态的扩散，只是从良心和道德的自我绑架上，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伙同三名幼师，拎些礼品，表以答谢。
　　 那次救人，虽然没有给他留下大的外伤，但也着实让他吃尽了苦头。一段时间以来，他总是感到脸和头部的疼痛；尤其是脸部，总像有无数根针在点刺一般，令他抓耳挠腮，痛不欲生。有时疼痛来临时还伴有嘴角抽搐，口水直流。
　　 其实，他也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他的父亲是县第二运输公司的一名司机。父亲视他为掌中宝，经常在出车的途中为他买些当地少见的小玩具，惹得左邻右舍的同龄孩子羡慕不已。他的学习在本班级也靠前列，“三好学生”的奖状也是时常挂在墙上。不幸的是在他升入小学五年级那年得了一场怪病，高烧40度五天内用尽多种办法都没能退烧。后来一个老中医开了一个奇方，才恢复了正常体温。但从此留下了异样：表情呆滞，眼神死板，思维迟钝，不善言语。从全班的前茅掉到了末尾，且呆头呆脑，憨憨乎乎，时常被一些霸凌的捣蛋鬼同学当一玩偶，不得不辍学在家。真应了那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古语，这其间，他的父亲在出车的途中，遭遇冰雪天气，车辆打滑掉入山沟，不幸离世。单位以工伤给他们母子发放了一笔伤亡补助费，他们就靠这笔费用，勉强度日。母亲为把他拉扯成人，谢绝了一切亲朋好友的撮合提亲，始终没有再嫁。
　　 时间一晃他已长大成人，为了生计，他母亲不得不到处做工，他也渐渐稳定了情绪，知道了世态的炎凉冷暖，在母亲的引导下开始自食其力，捡拾废品。其间，相识一个和他做同工种的七十余岁的老奶奶，他们二人每人背一蛇皮袋子，走街串巷，相依为命。各垃圾存放点成为他们的最爱，有时赶上运气好时，他们也会满载而归，每当这时，他总是把奶奶的袋子扛在肩上，帮其送到家中。奶奶头疼脑热，他也会跑前跑后问寒问暖，有次奶奶不慎扭了脚，半个月都不能动弹，全是他帮着照料。有天，他突发奇想，和母亲商量把奶奶接到自己家中照料，母亲理解儿子的善心，只是碍于世人的猜忌，打消这个念头。
　　 时间一晃，他已到而立之年。时年春节刚过，一场席卷全国的非典型肺炎迅速蔓延开来，他所居住的小城也没能幸免，全城空巷，人人自危，家中躲避疫情。一天傍晚，天降小雨，他锁闭小院街门道时，竟发现门道旁卷缩一个黑影在不住抖动，上前搬动时，原来是一个衣衫单薄、蓬头垢面、奄奄一息的人。他忙呼唤母亲，与他一起把那人架到室内。这时那人轻咳两声，发出微弱地声音：水……水……
　　 一碗水下肚，他似乎有了些精神，母亲又给他煮了碗面。他狼吞虎咽后，看着他们母子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一丝笑意，却把他们吓了一跳，原来是个女人。母亲问她情况，她总是摇头，像是神智有些问题，母亲把她安排在他们家的西屋（他们住的是一套六七十年代二运公司盖的独院小平房），好让她缓一缓，过两天再告诉社区定夺处理。
　　 通过几天的相处观察，母亲发现她的话有些晦涩难懂，表情有些呆滞，精神略显恍惚，但大体上还是能与人相处的。经过母亲对其剪发、洗澡、换衣整个人顿显周正，眉宇间还透出几分妩媚，使得真伪看她时的眼神，有些羞怯了。
　　 她的出现，宛如一缕春风唤醒了真伪枯燥的生活，使他的眼光聚焦了。母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真想为儿子说一门亲事，为老武家续得一门香火，可是，他们的家境和儿子状况不容她往这方面想。如今，面前这女人，看上去和儿子真伪年龄相仿，虽然不够灵巧，但能和儿子成一家人，也是他老武家的福分了。接下来的几天，她有意识地让儿子给她送饭，儿子每次都会与她有说不完的话，她也从不排斥儿子存在。
　　 母亲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儿子，他只是腼腆的笑。母亲又找机会比划着手势，和她说了那个意思，她也笑而不答。有天早晨，不知怎的，她主动起得很早，把个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告诉真伪说她叫梅花，她家里有一个很大的窑洞，窑洞里放了好多南瓜、山药蛋等等，把个母亲高兴得一天都没合上嘴。
　　 母亲决定让他两个住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梅花好像有些闷闷不乐，而且还不时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傻笑。母亲有些犹豫，怀疑梅花可能是处在精神迷离之中，就拦下儿子，收回让他们圆房的打算。儿子虽然对男女之事浑沌未开，不甚机敏，但本能的生理反应还是让他兴奋不已，后因母亲的阻拦，使他如一堆被点燃的干柴，忽然浇一盆冷水，失望得不要不要的。
　　 自从母亲给他提起那件事后，他整日心猿意马，满脑子都是梅花的影子，一吃完饭就拉着梅花问寒问暖，恨不得一步都不离开梅花。
　　 转眼时节已是“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的当口。人们渐渐脱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了单薄的春装。梅花也在他们母子的精心呵护和加持下，身体一天天圆润起来，面黄肌肉的小脸上也有了光泽，尤其那滚圆的臀部，让武真伪如冬眠小蛇一样的春心有些萌动，眼神恍惚，心跳加速。在一个月朦胧鸟朦胧的晚上，他再也无法自控，披衣赤脚，怀揣着一只砰砰乱跳的小兔子，摸到梅花的床前。
　　 经过三个多月的疫情防控，非典得到有效的控制。解封那天，人们奔走相告，欣喜若狂，一种1949年的感觉油然而生。各行各业开始恢复生产，真伪也背起他的装备，开始走街串巷。隔壁的老奶奶因身体原因，被他的儿子强行接到省城家中居住。虽然没了老奶奶的相伴，显得有些形单影只，但他内心着实为老奶奶高兴。此时的他是幸福的，木讷的脸上时常挂着灿烂的笑容，就连往日那些一见他就狂吠不止的流浪狗，也不再对他狂吠，而是摇着尾巴向他乞怜。然而命运总是欺负苦命人，正当他沉浸在梅花幸福怀抱的时候，一个蹬着三轮车收废品的大爷在一个垃圾存放点告诉他：家中出事了，媳妇被人带走了。
　　 当他丢掉一切跑回家中时，梅花已经人去屋空。他傻傻地伏在梅花那张小床上发出男人的哀嚎。
　　 这是他们幸福的小床，他清楚的记得，在那个月朦胧鸟朦胧的晚上，他来到梅花床前的情景：梅花安详的闭着眼睛，鼻翼间发出轻微的带着芳香的微鼾，这是他从没有感受过的芳香，那一刻他已酥软如泥，醉眼朦胧了。当他无法自控地学着电视里那些接吻镜头把唇压向梅花的时候，母亲在隔壁房间的一声咳嗽，使他一下子惊醒下来，他忙收住下压的唇，抬起头，向后退了两步。
　　 上来吧。他分明听到了梅花的声音。可他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把鞋脱了上来吧。这一次他不但听得真真的，而且还看到梅花向他招手的动作是那样的悠扬……那天晚上，在梅花的引导下，在第一次失败之后，第二次终于完成了一个男人的壮举。
　　 午饭时，母亲告诉了他事情的原由：原来梅花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家住西部山区，有时好时坏的精神分裂症和轻度智障，非典疫情来临前几天，在一个集市上走失，流浪到小城，身上带的钱早已花光，靠捡拾垃圾度日，走投无路时被真伪撞见收留。疫情过后，他的家人到处粘贴寻人启事，又通过公安系统帮助寻找。最终，在知情人们的告知下，通过社区领导找到了他们家。
　　 当时如果武真伪在场，不知将是怎样一番生死离别。梅花见那个号称她丈夫的人要拉她上车，猛地一下挣脱那人手臂，直扑到真伪母亲的怀里，死活不愿跟他们走。那个哭得惊天动地梨花带雨的惨状，决不像一个智障人士所为。
　　 自从梅花走后，真伪就一蹶不振，不愿和人交流，往日灿烂的笑容不在了，自食其力的装备——蛇皮袋自那次回家追梅花丢弃以后，就再没去捡。
　　 他的情况一度引起社区领导的关注，几个月后，社区为他们母子申请了最低生活保障救助，逢年过节他们也成为社区、街道慰问的对象。后来也可能是有人告诉他，他和母亲每月的生活保障经费，都是民政局发放的，他应该到民政局感恩答谢，这也许是他每日到民政局打卡的初衷吧。
　　 如今的武真伪虽然每日仍正点到民政局打卡报到，但他已不再干任何事情，他像个幽灵一样到各个办公室一串烧，每到一处总是打着手势嗨……嗨……一扫而过，像个查岗的哨兵，由于大家了解他的德性，也不愿和他计较，只是头不抬的随声附和他“嗨”，便继续做事。
　　 春节七天长假过后，大家都没见到他，过了正月十五，他还没有露面。
　　 刚出正月的一天，一位社区的同志到民政局盖章，说是要到公安机关为武真伪申请“见义勇为好市民”，他因跳湖勇救落水拾荒老大娘被冰碴子划破并冻伤双腿，已做了截肢手术……
　　 全局一片哗然。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武真伪又出现在民政局大院里，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到各个办公室嗨嗨着串烧，而是坐在轮椅上表情有些羞怯地和门卫招着手。这时，不知是谁趴在三楼的窗口向楼下高喊一声：武真伪！几乎是在同时，一到四楼的人们都把头伸向了窗外，武真伪……武真伪……武真伪……喊声此起彼伏……
　　 武真伪有些应接不暇，他忙把还不能熟练驾驭操作的轮椅，吃力地调整到面向大家，仰起头，眼含热泪，缓缓抬起右臂，发出长长的颤音——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