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暖】善缘(小说)
一
东方刚破晓,一辆绿皮火车缓慢停靠在站台上。少顷,车上移动的人流,或手搬着行李,或肩扛包袱,或左臂右膀拖大抱小,如开闸的奔腾江水,倾泄而出。这长龙般的绿皮车从头到尾人声鼎沸,嘈杂不堪,打破了余彰城南头的平静。
李荷懒得等人流走完,她顶着蓬松枯燥的短发,逆着人流往车上走。她一只手攥着一大包火车专用的大垃圾袋,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扫帚簸箕。她用垃圾袋抵挡挤过来的陌生身体,用扫帚提醒旅客让着点道。她头也不回地进入车厢,快速地将硬卧上的背子、枕头叠好,将小桌上的杂物收拾干净,将地上的垃圾扫入簸箕,倾倒入垃圾袋。有心的旅客下车前扫一眼会发现,这个女人心挺细,她的手中还有一个红色的大塑料袋,空饮料瓶、纸壳、未抽完的香烟,还有下车的客人落下的稀奇古怪的各种物品,都被女人小心地装入红色袋子里。
30分钟内,李荷必须打扫完三、四节空车厢,然后迅速下车,不然,车子就要重新启动,轰隆轰隆开走了。每天在天将亮和刚亮的两个多时辰里,是她最忙的时间,她前前后后要完成四、五趟终点站到站车的打扫工作,像打仗一样,一刻也不能停。等天完全放亮了,她们这一批只发劳务费的临时工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这天,她忙完了早晨最后一趟终点站进站车的卫生工作,将鼓囊囊的几只黑色垃圾袋拖向垃圾站,丢完垃圾还未转身,几声细弱的奇怪声音,让她忍不住定睛倾听,停下了脚步。
二
“嗯啊……嗯啊……嗯……”
“这声音?莫不是?”李荷被这声音惊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个平日没有闲人靠近的车站大垃圾场,不可能会发出这种声音。
“嗯啊……嗯啊……”这声音没错啊,是自己熟悉的声音。她仍然怀疑自己是幻听,她向垃圾堆垒的方向靠近了几步,竖起耳朵辨别着。
“嗯啊……”她寻着声音掀开了垃圾,一层一层寻找。终于在一层薄纸壳的下面,她惊愕地看到一团粉红色的小肉团。
生过三个臭小子的李荷,看着被丢在垃圾堆里的婴儿,感觉心疼得一阵阵颤抖。她在强烈母性的激发下,伸手将婴儿捡起来。是的,是捡!这小娃娃身上只草草地裹着一块满是污渍的破布,五官已脏得看不清面目,身上沾满了各种垃圾,除了捡起来,无从下手。
李荷“捡”起来后,被手中轻飘飘的感觉又惊悚到了一次。这还能活命吗?拿在手上轻如纸片!李荷心中十分慌张,几年来车站的工作让她养成了打仗般的习惯,快、快、快!慢了来不及了!她的脑子一阵空白,惯性让她用左手臂护着小娃娃,飞快地跑向离车站不远的铁路三村,她临时租住的家。
三
往常,李荷回到家最开心的事情,是把红塑料袋里的瓶瓶罐罐倒出来,她将纸壳摞在一起,空饮料瓶都集在一个尿素袋子里,运气好的时候,还有拾来的打火机,未开封的饮料、方便面、涪陵榨菜包,旅客匆匆下车剩下的未剥的茶叶蛋,包好忘记带下车的烧鸡、猪肘子。客人的包、衣服或重要物品,照例是要按时上交车站统一代客寄存的。其他车站无法代为保管和存放的小物件或新鲜食物,可以归临时保洁人员所有。李荷拿回家的这些东西,不违反规定。每月李荷将收集来的废品卖钱,抵得上车站给的劳务费的2倍,她很珍惜这份临时的工作。三个臭小子也经常能从中获得,意想不到的小玩具,和算得上打牙祭的美食。三个儿子对李荷工作所带来的额外福利,很是满意。
今天,全家人为迎回来的李荷和她带回来的红袋子,发了半天的愁。那个“嗯啊、嗯啊”的小肉团,此时被李荷胡乱擦洗了一通,身上换上了一块旧毛毯,被包得只剩下一个小脑袋。在这个炎热的三伏天的上午,这个裹着的小肉团,连汗都不会出,大家议论纷纷。
“娘的!你哪里捡回来这么一个丑玩意儿?”李荷丈夫孔老三生气地吼道。
“他眉毛眼睛嘴毛都挤一块去了,好难看啊。”8岁的孔小海哼着鼻子,对父亲的话表示同意。
“他长得像一只流浪猫。”6岁的孔小陆做了个鬼脸。
“他为什么要来我们家,我讨厌他。”4岁的孔小空边说边哭。
李荷看着一屋子凑过来的黑脑袋,不知所措,她怯怯地看着第一个凑过头,一直低头不语的婆婆秦茶花。好在,婆婆脸上没有愠怒。她终于等到婆婆开了口。秦茶花缓缓地说了一句:“这又瘦又干又丑的女娃娃,谁有本事养得活?不知你哪根筋搭错了,还敢弄回家,趁早给我,哪捡的扔回哪里去。”
四
李荷笨拙地不知如何回答婆婆,只知道低头啜泣。秦茶花也不再搭理她,她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简易的石英钟,算算时候不早了,顾自拎着她的大挎篮子,出门做她的生意去了。
“老娘都发话了,你还不赶紧出去扔掉?”孔老三不耐烦地对一声不吭的蠢妻囔道。
“现在扔不得,小娃娃已经快活不成了,我先给她弄点吃的,好歹让她续口气。”
“你他妈的想些什么呢?”
“咱妈是吃斋念佛的,心里一定是不忍心不救这娃娃的,真要我扔,她也不会先出门去。我想,咱家养了三个儿子,穷得很,把这女娃娃养下来,将来可是免费的媳妇呢。”李荷怯怯地讨好着丈夫。
一听是一门省钱的事儿,孔老三心里打起了异样的鼓。他瞪了一眼包袱里的婴儿,他娘的太丑了,他心里嘀咕着,坏笑着看向自己的三个浑小子。
“我去,我才不要。”孔小海满脸嫌恶地跑了出去。
我才不要!我也不要!二小子、三小子鹦鹉学舌般跟着说,随即嘻嘻哈哈地指着丑娃娃,像群嘲一只小动物。
李荷见丈夫在自己拿回来的红色塑料袋里,搜寻着香烟盒,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暂时不会被丈夫扼杀了。她尽量轻手轻脚地忙碌起来,让家里人不再注意她和这个小女婴。她从早上剩的米粥里,用小勺子掏出了一些米汤,撒了两撮白糖,兑进去了一口开水,调匀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入小囡囡口中。
小囡囡久旱逢甘露,贪婪地吮吸着,吧哒吧哒地吮着,还会舔,会咂舌,她的小脸沁出了细小的几点汗粒,脸颊由煞白转而粉红,脖子上因在垃圾场几尽窒息,憋出的赤褚色慢慢消褪为粉白。吃得高兴时,她的小脸更皱了,五官挤成了一团。
你还真是丑呢,这辈子终于看到了一个比我还丑的呢。李荷看着这张小脸,笑出了声。啊,自己有多久不会大声笑了啊!她愉快地回想着。
五
李荷嫁给孔老三那年,年龄已是不小,足月过了27周岁,能嫁出去,在村里人眼里算是烧了高香。她是一个孤儿,在村孤老院长大,孤老院守门的秦老汉,认她做了干孙女。
整一个孤老院,只有二个老头,三个老太。还有一个请来帮厨的大婶,她的丈夫没了,孩子长年在外打工,自己腿脚不方便出不了远门,闲来没事就呆在孤老院里。这一个破败院子里面,大都是无儿无女的苦命人,李荷6岁被送进去时,就成了五个老人和一个中年女人的殷切希望,看到小的,老的就有盼头了。
大家对李荷都很好,虽然李荷笨拙得很,胆子也小,不爱讲话。大婶做好了菜,就唤李荷来给老人们盛好端到一张半朽的八仙桌上,老人们慢腾腾地聚过来吃饭,边吃边唠叨几句话。
“李荷,今天你多吃一碗,做了这么多事情,别累坏了。”
李荷羞怯地低头不语。
“李荷一块来吃,吃完了跟我们去门口晒太阳。”
大家还是听不到李荷的回声。直到远处传来一声吼:“拿酒来!”
“哎,来啰!”李荷闻声快乐地回答道,飞快跑到厨房,把黑黢黢的橱柜顶里面的半瓶三花酒抱在怀中,冲出门来,给传达室自己的干爷爷送去。
“嗯,乖娃子,我喝我的,你赶紧吃你的去。”门房里传来秦老汉粗犷洪亮而又温和的声音。
六
李荷顶喜欢这个干爷。她记得自己因父母的事情,吓得夜夜做恶梦,她被送入村里的孤老院后,整天整天抱着自己的那床散发着霉味的破被子。她藏在被褥里的脑袋,快要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只有被子里的暗无天日,才能让她觉得心里稍稍踏实。
三个老太太没事的时候,就摸到她的屋子里来。
“真是可怜啊,你爹娘是怎么一块死的?你说说看。”
闻言,小李荷在被子里尖声哭泣。
“莫哭啊,这真是命苦的娃啊。你想你爹娘不?”
她不想听见这些声音,哭得浑身颤栗。
在被子里,她听见一阵疾行而来的脚步声,进得屋来,并不发声,三个老太太被推搡了出去。
那人走近她的身边,把她裹住的被子拉开。她试图攥住手中的被角,但被一股抖动被子的强大力量轻松甩开,一双铜铃大眼瞪着她,胡子拉茬的嘴角笑起来很好看。
“乖娃子别哭,以后我就当你干爷爷了。”
说罢,他两手把她抱起来,走出房外:“走,爷爷带你吃饭去。”
出得门外,他声大如牛地吼上了一句:“我秦河从今天起,就收这个小娃娃为干孙女了,从今天起,咱院里不能再提她父母的事,也不许再吃鱼了。”
李荷把脑袋埋在秦河的肩膀上,眼泪哗哗往下流,秦河花白零乱的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汗味,跟她父亲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她的父母,是偷偷下河电鱼时,双双触电而亡的,满池翻着雪白肚皮的鱼群中间,飘浮着两个雪白的人,这是她夜夜驱散不开的无尽的噩梦。
七
李荷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干爷说她是一棵池塘边的水蓼,她脸上布满的小雀斑,就像水蓼身上的斑点,看起来有点丑。她生来干枯倔强又稀少的头发,像水蓼开出的红色狗尾巴草,散乱地顶在她瘦小的脸颊上,让她的五官看起来,越发不清楚高低。
“我这乖娃子长得是不好看,但心好着呢。就像水蓼,丑是丑点,那可是一副民间良药呢。”干爷总是这样大声怼嘲笑李荷的人。
干爷喜欢喝酒,但常常没有买酒的钱,李荷很小就学着帮厨大婶的样子,到周边村子里捡拾废品,换了钱就一点点攒着,攒够了就去村外的小卖部给干爷换酒。每次换来酒,干爷眼窝泛着潮,就着热烫的眼泪下酒。“我这乖娃子比我那亲闺女强多了!”他嘴上总是挂着这句话。
李荷一年只见得干爷的亲闺女一、二次,她每次来了都要和他爸吵一架。
“你在孤老院当门卫,吃饭不花钱,村里每月还发几十元工资,你还要找我要钱做什么?喝酒要这么多钱吗?小心喝掉你一条老命。”
“你一年来看不了我几次,留点钱给我怎么啦?不应该吗?我还没老到要你养呢,再过几年我老得动不了啦,你还不得花钱养我的老送我的终?我以后尽量不麻烦你,你现在手头有钱,就多少给我一些。”
“等你老得动不了再说,现在有手有脚有工作,干嘛要我出钱?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手上那点钱,光你那没出息的外孙霍霍,还不够呢,我到哪寻闲钱给你?”
听到外孙的事,秦老汉立刻收了气焰,没了心气劲,他叹了一口气,不愿再说什么。
等秦老汉的女儿一阵风似的扬长而去了,李荷才敢进到干爷的门卫室来。她给干爷送来酒,干爷唉声叹气,这时一滴酒也不想喝了。
她想着每次干爷女儿用犀利的眼睛打量自己时,心里就发怵。她知道,因为认她做干孙女,干爷亲闺女还生了父亲很长时间的气。
八
谁能想到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干爷的女儿秦茶花如今成了李荷的婆婆,干爷不争气的外孙孔老三成了李荷的丈夫。
事情还得从干爷去世的那年说起。李荷二十七岁那年,干爷的老年痴呆症越来越厉害了。他常常忘了穿好衣服,半祼着身子,腰上用一根污渍的草绳胡乱捆扎着,一个人跑出去好远,忘记了回家的路。干爷是有女儿的人,不能免费住孤老院,村里念他在孤老院工作了三十多年,他和李荷都是可怜人,就把门卫工作让李荷接替了,方便李荷照看病魔得越来越厉害的秦老汉。
秦老汉谁都不认识,只认识李荷。有时候发病厉害了,会把李荷当成自己的女儿秦茶花,追着她狠狠地跟她吵架。秦茶花回来的时间越发少了,但每次回来都会捎来很多米、面、油。她回来看着眼神呆滞的父亲,感到脑壳都痛。孔老三只在很久以前,回来过一二次,嘴里叼着根烟,穿得胡里花哨,嘴巴特能说,他哄得住外公,还能逗着外公喝上两口咧嘴大笑,他讲话吼人的声音,喝酒时的神态,与秦老汉几乎一模一样。
秦茶花对待李荷越来越温和,她看着七、八年来,李荷为得病的父亲忙里忙外,闲时就去拾废品补贴家用,一声不吭做着家务,一门心思服侍着,越来越不讲道理乱跑胡闹的父亲。每次回来,她破例还给李荷留下几百块钱。她知道父亲老找自己要钱,其实是想给这个可怜的姑娘存点钱,她只是嘴上不想点破父亲的那点心思。
那一年冬天,秦老汉夜里发病,整夜整夜发出吓人的胡语声,不知在和什么人争吵,他的双手不停地将身上的被褥掀去,仿佛浑身被烈火炙烤着,不停淌出大粒大粒的汗珠,手和脸泛着灼人的赤色。李荷跪着守了他一夜,一直紧紧握着干爷的手,没等到天亮,秦老汉就在痛苦的挣扎中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