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节放假过后，张元没有回来。
　　 开学都四五天了，他的位子还一直空着，这让我们很纳闷很焦急。操场上的梧桐树开了花，紫色的花朵挂满枝头，甜甜的香气让人通身暖洋洋的。我们在操场上开运动会，同学们都卖命地在跑、在跳，在为班级挣分，独独就少了张元。
　　 张元不在可不好。他不在，我们班“四大才子”就少了领头的。去年开运动会，我们四个人主笔写的广播稿在全校播出了四十八篇，最后为班级争得了精神文明奖。今年他不在，刘刚、赵跃和我三个人明显没有劲头，运动会下午就要结束了，我们班才播出了二十八篇，这可比第一名的班级少了十几篇。
　　 我们班主任也很着急，在我们身边转过来转过去，说，“你们真的离了狗屎不成粪了？”
　　 这话说的可真不咋样，“你才是狗屎粪呢！”我们心里气鼓鼓的，可是谁也不敢反抗，他是学校有名“金刚”，力气大，脾气急，揍起我们来一巴掌能把人甩个跟头。
　　 我们三个心里哼哼着，只能加油写，最终我们又播出了四篇，但还是甘拜下风。下午运动会闭幕大会，看来精神文明班级奖没我班的份了。我们都蔫蔫的，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张元这个家伙到底什么情况？不会辍学了吧？”刘刚说。
　　 “谁知道呢，放假前也没听他说过什么。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赵跃说。
　　 我和张元关系最铁，他平时有啥事都是先给我说，可这次我也不知道。我隐约记得寒假开学后张元给我抱怨过开学没时间写长篇小说的事儿，我没当回事儿，我觉得他那是吹牛逼。我们几个虽然都是文学社的骨干，写几首诗、写几篇抒情散文还勉强可以，要说写长篇小说，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们班主任“金刚”也不知道他为啥不来上学，他说张元的妈妈曾经给办公室打电话给张元请假，但是那天他没在办公室，接电话的老师也没说出什么原因。
　　 “可能是他家里出了啥事吧，真是狗屎扶不上墙。”
　　 班主任“金刚”满嘴狗屎，也不知道他是吃过还是什么的，老爱用狗屎比喻我们。他大大咧咧，才不管这些呢，再说了，张元学习一般，他眼里只有那几个尖子生，这学张元爱上不上，反正高中了，又不是义务教育，“各家有各家的情况”，他总是爱这样说。
　　 我戳戳刘刚，想让他去问问罗燕。据我们所知，张元和罗燕有点那什么的关系，当然，这是我们猜的。我们班有几对公开早恋的，但他俩的恋情还没有公开。
　　 “说不定罗燕知道呢，去问问。”我们都怂恿刘刚。
　　 刘刚想了想，答应了。罗燕正在操场边上树荫里坐着，和我们班的两个女同学说话，说几句就抬头往我们这里看一眼，说几句就抬头往我们这里看一眼。她刚参加完跳高比赛，为我们班挣了一分。刘刚冲我们挤挤眼，往树荫那边走去。梧桐树叶子还不浓密，地上有一两朵落花，树荫也只是花花斑斑的影子，罗燕坐在那里，看上去美极了。
　　 不一会儿，刘刚回来了，不光刘刚回来了，罗燕也跟过来了。她手里捏着一朵紫色的梧桐花，拇指和食指下意识地碾着花柄。她白嫩手上沾染了些紫色，还挺好看的。
　　 原来罗燕也不清楚张元的事，她也很焦急。她心里很牵挂张元，可是又不能对别人说，这几天就一直心神不宁的。
　　 “我们去他家看看他吧，看看到底是咋回事？”罗燕羞涩地说。
　　 我们愣了一下，对呀，我们咋就没想到，下午开完运动会就是周末了，我们去他家问一下不就知道了么。
　　 “我们什么时候去呀？下午运动会结束天就不早了，我还得骑车回家，天黑了家里担心。”赵跃说。
　　 “就是呢，我家也远着呢，下午去回不来，我们总不能住在张元家里吧？”刘刚说。
　　 “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反正下午的闭幕会也没我们啥事，又不用我们去领奖。”我说。
　　 “不知道‘金刚’同意不同意？”刘刚说。
　　 “我们去请假试试，我们这是好事呀！我们搞清楚了，他也能放心了。”罗燕说，“我们村和张元村挨着，我知道路。”
　　 拿定主意，我和刘刚去找“金刚”请假。刘刚是团支部书记，班主任还是很信任他的。结果我们俩和“金刚”一说，他立马就同意了。他说：“你们就说是我派你们去的，你们代表老师和同学们去家访、慰问、了解情况，我今天来不及去，否则我就陪你们一块去了！”
　　 我们高兴坏了，我趁机说：“罗燕家和张元家邻村，让罗燕和我们一块去吧，省得我们迷了路找不到张元家。”
　　 “金刚”略一沉思，说，“也好，这样你们收拾一下，下午从那里直接回家就行了。要去你们就快去，走快了还能赶上中午饭点，让张元请你们吃个烧鸭烧鹅，他们村在湖边上，村子叫鹅鸭场呢！”
　　 “您就放心吧，我们马上就走！”我们拔腿就跑，那几个家伙还在操场边上等我们回信呢。
　　
　　 2
　　 四月的春风暖洋洋的，吹在脸上挺舒服。
　　 我们四个人骑着四辆自行车，哗哩哗啦，出了校门，就顺着公路朝南飞去。朝南走不多远，有一条向东的田间土路，顺着那条路继续骑行七八里路，再往南拐过去三四里路，就可以看到那一座有名的东湖了。张元家的村子鹅鸭场，就在东湖边上。
　　 那个湖挺有名，据说《水浒传》里写的八百里水泊就是以这个湖为原型的，鹅鸭场和阮氏三兄弟所在的石碣村隔湖相望。张元给我说过，他们村家家户户养鸭养鹅，每天早上鸭子和大鹅都排着队去湖里吃鱼吃虾，晚上再上岸排队各自回各自的家。
　　 这个季节的原野真美呀，路两边的杨树刚长出了叶子，嫩黄浅绿，风一吹哗啦啦响。田野里到处是劳作的人，他们施肥，浇水，拔草，一块油菜花田开花了，金灿灿的花毯像一幅油画，田里还有稻草人站着，像电影上的画面。麦田绿油油的，麦子正在疯长，风吹过去像一片大海。我们在两边都是麦田的土路上骑车，风把我们的褂子吹得鼓鼓的，像一张张风帆。
　　 我们三个都是除了铃铛不响浑身响的大轮车，罗燕骑的是飞鸽牌小轮自行车，那车子轻便、漂亮，还可以倒轮。就是骑着骑着，把车蹬子向后一转，“哗啦啦”一声清脆悦耳，那声音好听极了。大轮车就不行，大轮车一倒转就刹车了。我们忍不住都轮换着骑了一会她的飞鸽小轮车，那车真好骑，车闸也好用，不像我们的车子刹车全要凭着布鞋底子磨车胎。
　　 我们都暗暗下了决心，以后一定也买一辆这样的自行车，多爽啊！但是我们的车子虽然不如罗燕的车子好，罗燕骑得却不如我们快。她不时被我们甩在后面，只是每到分叉路口，我们不知道往哪拐，就只好跳下车子在路边等她一会。
　　 她笑着说，“你们快骑呀，快骑呀，咋不在前面飞奔了？”
　　 快到鹅鸭场村的时候，我们又经过了一片油菜花地，罗燕喊着我们停下来，说是去菜地里玩一会吧。我们把车子插在路边，看看四周没人，就冲进了油菜花地。地里真香啊，青草的味道，油菜花的气息，还有黄土的味道钻进鼻子里，热烘烘、香喷喷。蝴蝶和蜜蜂在花丛里飞来飞去，我们窜来窜去，身手灵便，真是比坐在教室里上课舒服多了。
　　 再出发的时候，我发现罗燕的车把上多了一个花环。原来她去摘野花和油菜花编花环去了。刘刚说你摘了人家的花，人家在前面拦着你不让你走，到时候我们可不救你。
　　 罗燕笑笑说，“你们猜，这是谁家的油菜花地？”
　　 “谁家的？这难道是……”赵跃说。
　　 “告诉你们吧，这个村就是我们村，叫油菜坡。这块地就是我们家的，你说谁会拦着我呀？!”罗燕说。
　　 “怪不得呢，”我说，“你们村名字还怪好听哩。”我又看了一眼罗燕，她真像一只轻快的燕子，高高的马尾辫甩来甩去，像燕子的尾巴。
　　 “你们村名比鹅鸭场好听多了。”刘刚笑嘻嘻地说。
　　 罗燕想邀请我们去她家喝杯水再走，我们都说，天不早了，我们还是直接去张元家吧，去晚了赶不上吃午饭了。
　　 罗燕说：“也好。我们到那里要是找不到人，就回来我家吃饭。”
　　 我们都“咦”一声，笑了。我们可不敢去，你想想，几个男同学，去女同学家里吃饭，那还不让人家笑话死？让你爸爸给打一顿也不好说呀！
　　 罗燕笑起来，说：“看不出来，你们几个还是老封建呢！”
　　 前面又一片碧蓝色的麦田，这一片靠近湖边，水量足，显得格外深绿。罗燕说：“你们看，像不像一片‘蓝色的海’？”
　　 她这样一说，我们马上想起来，张元曾经写过一首诗就叫《蓝色的海》，那首诗在学校里轰动了很久，难道就是写的这一片“大海”？
　　 那是高一下学期，初夏的时候，我们学校成立了“大海”文学社，张元任社长。张元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浪漫的人，他自己写了一首长诗《蓝色的海》，竟然用蓝色钢笔一行一行写在了他穿着的白T恤上。
　　 那真是校园的轰动新闻，他穿着写有长诗的白色T恤，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走在校园里，连老师都惊呆了。这一所农村高中从建校起，估计也没见过这样有勇气的“诗人”吧？
　　 我们都佩服极了，我们可没有这样的勇气。
　　 张元就行，他一米八的个子，头发黑亮亮的还有些自来卷，略微黝黑的皮肤，刚毅的国字脸，就那样迈着长腿在校园里晃来晃去，听说好多高年级的女生都专门跑来看他。
　　 从那之后，张元“一诗成名”，成为校园里的特立独行的大诗人，那时候老师似乎也很宽容，连班主任“金刚”似乎也不怎么管他，他那个衬衫穿了整整一个星期，他获得了“蓝色的海”这样的绰号。我们学校的大海文学社也在全县出了名，就是连县城一中的学生也都知道四中有个“蓝色的海”了。
　　 看着眼前这一片蓝色的麦田，我们似乎恍然大悟。
　　 罗燕说：“其实，他写的也不仅仅是麦田，还有那一片接近蓝色的湖水；其实，也不仅仅是湖水，还应该是他向往的远方的无边无际的大海。”
　　 “这首诗真是他不羁灵魂的折射啊！”赵跃感叹。
　　 “嗯，他说过他向往大海，他是个向往远方的人。”罗燕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若有所思地说，“他不属于这里。”
　　 我和刘刚都有些吃惊，没想到罗燕和赵跃看问题这么深刻，不仅深刻，还能说出这么有深奥的话来，这让我俩很羞愧，我们忍不住脚下使劲，加快了骑车的速度。
　　
　　 3
　　 张元家很好找，在村子东头的大路边，他家里开着小商店。紧靠着他家是一个小饭店，招牌上写着“东湖鱼馆”。
　　 张元家的院子很大，我们推门进去，院子里一只黄狗汪汪地叫。张元没在家。张元的母亲在商店里忙活着，听说我们是来找张元的，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堂屋里，搬了凳子让我们坐下。给罗燕拿凳子的时候，张元母亲还把凳子垫上了一个坐垫。罗燕急忙双手接过来，脸色有些绯红。我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婆媳见面的场景，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觉得有点酸溜溜的。幸亏刘刚年长我们一岁，先开口了，他说，“伯母，我们是张元的同学，张元咋好几天没去上学呀？”刘刚一开口，我和赵跃也急忙附和，说，“是呀，是呀，他咋不去学校了？”
　　 还是罗燕心细，她补充说：“我们是班主任派我们几个代表他和同学们来的，我们都是张元的好朋友。”
　　 张元的母亲看着我们，眼圈有些红，她说：“你们能过来看看，我真的太高兴了，感谢你们，感谢老师和同学们还想着他，这几天可把我愁死了。”她转过身去，似乎是抹了下眼泪，然后起身，从小门进到临街的商店里，拿回来四瓶汽水，她一一递给我们，说：“你们骑了一路子，口渴了吧，先喝瓶汽水吧”。
　　 我们把汽水接过来，不好意思喝。我心里暗暗赞叹，还是人家张元家条件好，喝汽水就像喝白开水一样，我马上想到要是同学们到我家去找我玩，我可是拿不出汽水给他们喝。开个小卖部真好，我在心里感叹。想到这里，我就毫不客气地把汽水打开了，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天气虽然不是太热，我可是真的有点口渴了。看见我打开汽水喝，刘刚和赵跃也打开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罗燕抿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她今天变得真优雅，像个淑女。
　　 聊了一会我们才知道，张元今天并没在家，他去湖边的小屋子里写小说去了。据张元母亲说，张元最近迷了一样写起来小说来了，他说他要写一部像《平凡的世界》那样的小说，《平凡的世界》是啥书？我们禁不住从心里佩服张元，抢着说，那是路遥写的一本很好看的书，那本书获了大奖。赵跃嘴快，接着说：“为了写这本书，路遥都累死了”。
　　 罗燕去拽他的衣角，还是晚了。张元的母亲又开始掉泪，她说：“这个憨家伙，可不能为了写本书累成那样。”我们问张元在哪里的屋子里写作？张元母亲说：“他总是躲着藏着，每天都换地方，有时候在机井房里，有时候在看瓜棚子里，谁知道他今天跑哪里去了！你们饿了吧，咱先吃饭，吃了饭再找他。”
　　 刘刚违心地说：“我们不饿，我们不饿，还是先去找找张元吧。张元也得回来吃饭吧？”他说的时候，我们肚子咕咕叫了几声，气得我和赵跃白了他一眼，他没看出来。
　　 “不用管他，他出门带着干粮和咸鸭蛋了，不到天黑他不回来。他不愿意在家里写，他嫌家里人来人往打扰他的灵感。”张元母亲幽幽地说，“你们先坐着，我去喊张元的同学刘庆辉来陪着你们吃饭，张元爸爸去县城了，中午赶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