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内蒙古兴安盟是我的故乡，阿尔山离我出生的地方只有一百多公里。盛夏七月，恰逢师范毕业四十周年。为纪念曾经风华正茂的岁月，昔日同学相约，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聚会，目的地就定在兴安盟的阿尔山。
　　 汽车行驶在207国道上，载着我们一行二十四人向东北方向疾驰。车窗外，一片片绿毯被我们甩在身后，车子就像飘在碧海上的一叶小舟，随山就势起起伏伏。车内，许多人还沉浸在昨日联欢的快乐中，话语交锋中，不断复述着一个个动人的细节，欢声笑语中传递着彼此的快乐。坐在车尾的老牛、建国几个同学不甘寂寞，居然搭起简易桌子，打起扑克。
　　 我把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闭目养神。这段路我走了不下十几次了，熟的不能再熟了，大多都是坦荡无垠的草原，一碧千里，美自然是美，但看久了便觉得有些单调，正好昨夜的酒意和疲乏尚未散尽，趁此养养精神。然而，睡觉于我而言总是不那么容易，何况又是在颠摇的车上，便任思绪信马由缰，四十年前的一些片段不断在脑海中重现。
　　 往事有喜有忧，回忆有苦有甜。我们这些人入学前有个共同身份，代课或民办教师，时刻面临着解聘失业的威胁。不得已，为了一纸文凭，为了一个正式身份，大家屈身二进宫，重新当起学生。对于绝大多数同学来说，大家都是怀着喜悦和憧憬的心情走进校园的，唯独我却是忧大于乐。毕竟，那时考进师范就等于有了铁饭碗，而我却忧虑这两年的费用来源。
　　 彼时的锡盟师范学校校舍陈旧，院墙残破不堪，明月虽然依时朗照，鲜花和松柏却无处寻觅，与我们想象中的中等学府差距很大。我们的宿舍是十一人的大通铺，用简易木板搭制的，因为宽度不够，相邻的铺位褥子还得折叠重合，好在同学们都特别淳朴宽厚，从来没因为这点事发生摩擦。
　　 锡林浩特是高寒地区，但庆幸那两年冬天我们从没挨过冻。这主要得益于杨仲和高天宇几位老大哥，他们搭建的火炉那么好烧，常常都会将炉盖和炉筒子烧得火红，让严冬的每个夜晚都能拥抱着温暖进入梦乡。谈到睡觉，让我想起一件事，那时，也不知从哪学期开始，我患上失眠症，每晚总是难以入眠，即使睡着了，也是处于浅睡眠状态。
　　 有一次，和对面铺位上的同学打赌，我说即使睡着了，你从铺位没等走到跟前，我就能醒过来。当时，真有好事者试了一次，结果证明我的话不谬。因为浅睡眠，所以特别怕声响，可那时是十一人的大宿舍，每晚上睡着之后呼噜声、说梦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不断把我吵醒，于是我就不厌其烦去捏人家鼻子或扒拉人家，那两年，也不知搅乱了同学们多少个好梦，时至今日，每每想起这件事，我总是觉得对大家报有愧疚。
　　 那两年，我们居然遭遇了两次自治区统考。本以为，考上师范就进了保险箱，熬上两年，顺利拿到毕业证，就端到了铁饭碗，谁曾想遇到个这，这点儿可够高的。无奈，大家只好打起精神，积极备战。那些个日子，教室里常常看到同学们挑灯苦读的身影，操场和校外的草坪上也撒满了同学们背书的足迹……
　　 此时，大巴车停泊在霍林河镇。我们一起用了团餐，基本是东北特色，量比较大，也有鱼有鸡，虽不能和蒙餐相比，但填饱肚子不成问题。宽容的伙伴们皆言不错，让我这个组织者悬心稍安。上车，继续前行，同学们大多进入午休状态，唯独我任由车厢摇晃着身体，继续回顾着师范岁月。
　　 那时，学校的伙食真不敢恭维，准确地说糟得很。主食是一周一两次馒头，其他时候就都是玉米面窝头，那窝头不是家里面母亲蒸出来的模样和味道，而是用勺子扣在蒸屉上，本来发酵的不好，因此蒸出来形状既不美观，而且硬梆梆的，横在嗓子眼难以下咽。副食基本上是土豆白菜汤。那些大师傅们做菜都很蛮横，把土豆倒进一个大缸里，加上水用一个杠子搅和几圈，然后捞到案板上，蒲扇大的菜刀上下翻飞，瞬间将他们切分两三瓣，那些圆白菜也是依样画葫芦，然后用大铁锹铲进锅里，加水满锅，加盐随意，炖煮时间若干，再点缀些许油花，便大功告成。就这糟糕的伙食也难以填饱肚子，尤其是男同学，毕竟还都是生龙活虎的年纪，一节体育课或者一场球下来，便眼冒金星，虚汗直流，肠胃因为过度亏空而咕噜噜抗议。
　　 宝昌和多伦同学的行李卷后大多都有一个面口袋，那里珍藏着从家里带来的炒面，有的里面还加了糖，当然那些成了家的同学其中自然还有爱情的温馨和甜美，然而，在零食方面，宿舍实行的是共产主义，不管什么美食，都要拿出来分享。也确实，那两年这些面口袋解决了不少肠胃危机。
　　 相对而言，女同学的饭量就小得多，她们每顿的玉米饼子都吃不完，于是我们这些“困难户”就常常受到她们的接济。其中端着笸箩奔波于男女宿舍之间最勤奋的当属老牛，只是可惜也没能发生点男女间该发生的故事。
　　 二年级的时候大家都胆子大了些，偶尔便撬开地窖的盖子，偷来些土豆，大家再凑些零钱，割上二斤猪肉，打点散酒，那个周末的情调就无比滋润美好。当然，这事情总是瞒不过学校后勤领导的，但他们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民以食为天，何况都是些长身体的孩子呢。
　　 突然，耳边传来“吃吧，吃吧”的喊声，收回思绪，睁眼一看，兰兰和小石头每人捧着一个零食袋子，依座发放着。感谢她们如此细心用情。嘴里嚼着美食，目光投向窗外，发现地形地貌渐次有了变化，不再是坦荡无垠，那些矮小的丘陵也逐渐被山峦取代，山坡或谷底不断有一块块青纱帐掠过，有同学说：老千的老家到了。是的，这里应该是兴安盟地界了，看样子属于半农半牧地区，于是精心留意路标，果然看到“阿力得尔”的字样，于是知道目的地不远了。前行不久，山峦渐渐陡峭起来，茂密的白桦林也渐次向我们走来，仿佛代替主人迎接我们这些来自草原的闲云野鹤。
　　 夕阳西下的时候，大巴载着我们滑进阿尔山小镇。匆忙下车入驻，草草用餐之后，同伴们便不约而同地涌向小镇街道。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华灯初照，绚丽的霓虹将边塞小城打扮得浪漫妖娆，那欧式的建筑、那宝塔式的装饰，都在传递着小镇的异域风情，也让着袖珍小镇增添了几分梦幻般的存在、诗意般的朦胧。
　　 夜静的出奇，甚至风都不忍打搅这份安逸和静谧。
　　 城市很袖珍，街道当然不会太长，中间一条小河穿城而过，跳过岩石，溅出浪花，弄出些许声响，仿佛告知游人，不要忽略了小镇的存在。
　　 广场上，游客们沐浴在彩色的光影中，或悠闲地散步，饱览城市夜景，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搔首弄姿，选自己喜爱的背景，拍照留念。我的同伴当然也不例外，千呼万叫，好容易归拢到一起，留了几张合影。男女有别，在爱美这件事上，更显得突出，今天，在阿尔山的广场上，我又一次领教了，拦不住、拽不回，我也只好任由这些女同学摆弄倩影，与各种美景媲美，好在小城安全系数高，广场离酒店不远，就任由她们嗨吧。
　　 手提袋里的归流河老酒早已勾起了我的馋虫，返回宾馆，另一个高潮即将上演。在故乡的土地上，品故乡老酒，抒同窗友情，畅谈美好生活，何其快哉？
　　
　　 二
　　 阿尔山地处大兴安岭中段，山峦叠嶂，森林密布，河流众多，水系发达，是个云雾缠绕、多雨多雪的所在。
　　 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起山里林区。那里有茂密的原始森林，森林里有狍子、野鸡，还有木耳和榛蘑，当然也有野性十足的熊瞎子和野猪。父亲年轻时多次到山里，有时候是被生产队派去搞副业，有时候是进山灭火。这些地方就在兴安岭，当然也包括阿尔山。
　　 蒙古语中，阿尔山指的就是神泉圣水，也就是因为有了圣泉，此地便得名阿尔山。在内蒙古地区，叫阿尔山的地方很多，唯独此处，冷热圣泉皆有，冷泉含多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可以直接饮用，热泉可以浸泡疗病，功效神奇。因为有热泉，所以她还有一个大名，叫哈伦（热）阿尔山，许多外地人为了疗病，不远千万里，长途跋涉来泡温泉，而我们纯粹就是旅游，当然要把审美放在首位，所以要去登驼峰、赏天池。
　　 驼峰岭天池，你看这名字，壮如驼峰不说，上面还有天池，能不勾起游人的好奇心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玄机都非常人所能悟透，因此才能引人入胜，让人流连忘返。
　　 我们是乘着景点电瓶车进山的，沿途景色美不胜收，白桦林如哨兵一样挺拔俊美，惹人怜爱；落叶松青翠欲滴，如穿着绿裙的美少女，温婉含情，让游者目光难移。然则最吸引我的是那些左环右绕、须臾不忍离开的河流，不管走到哪都那看到滚滚浪花，身处何处都能听到潺潺水声，那悦耳的音符、那哗哗作响之声简直就是天籁，又俨然是一曲天然的交响乐，扣人心扉，诱人生情……
　　 阿尔山地处大兴安岭腹部，连接著名的四大草原。特殊的地理位置，让它独享了上天恩泽，于是便每个峡谷流水潺潺，处处山坡森林覆盖，空气中弥漫着负氧离子的清新，视觉中风景如画，快乐和诗意随之就在心中流淌。
　　 旅游多半都是走马观花，往往被人形容为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家一问啥也不知道。为了粉饰自己的无知，每次旅游我都力争和导游更近一些，以便能搜集更多的传奇故事。阿尔山的前世就是火山，火山喷发后岩浆凝固便形成形形色色奇特的地貌，驼峰岭天池就是火山喷发后火山口积水而形成的高位湖泊。奇特的是，在天池里，居然有石头不沉的现象，我想，那些所谓不沉于水的石头应该是火山石，这类石头密度都比较小，个别的居然和木头一样轻，自然不容易沉到水底。另一个奇特之处是驼峰岭天池的形状酷似人的左脚丫，传说那是铁拐李留下的遗迹。仙人嘛，法力无边，去哪儿不是分分钟的事？跺个脚留个痕估计也不在话下。
　　 车厢内的空气一直在传递着导游的讲解，断断续续中我知晓了驼峰岭天池的概况、哈拉哈河的传奇故事，但听到和看见感觉是不一样的，人们更愿意的是眼见为实，最迫切的是想一睹为快。
　　 来到驼峰脚下，看到刻着“驼峰岭天池”五个大字的石碑，背后就是褐红色木质栈道。大家知道，登山的活儿开始了。
　　 头天晚上，雨水缠绵了一夜，睡梦中我还惦记是否会影响活动行程，好在早晨起来，天虽没彻底放晴，雨却基本停了，虽然空气中弥漫着湿气和浓雾，影响着视线，但登山活动依然可行。
　　 山不是很高，据说垂直高度才400多米。栈道依山就势，似九曲回环逐步抬升。台阶也不高，但众行者多已年逾花甲，不久便腰酸腿软，气喘吁吁，汗水直流。即便如此，前路有天池召唤，身边有同学陪伴，累了便稍作喘息，顺便赏一下沿途风景，或调侃一下队友；渴了，补充些许饮料，再吟咏一下栈道边木牌上的山水诗，想起古人旅游和登山的艰难，力量和勇气又回身上，于是抖擞精神继续前行，如此几番，终于到达山顶。只是可惜，云雾掩映下的天池却犹抱琵琶半遮面，也许人家自以为沾了“天”字，身份地位高，便轻易不露尊荣，让我们难以窥见全貌。于是，同伴们便觉遗憾，但转而一想，山在雾中，林在雾中，天池也隐匿在雾中，整个驼峰岭仿佛就是一个仙境所在，此时此刻，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俗世的一切都抛至九霄云外，我们也“神仙”一把，何其妙哉快哉？“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这份美妙的意境对于我们草原人来说是多么难得呀，这云遮雾罩、朦朦胧胧不也正是阿尔山的梦幻之美、诗意之美吗？
　　 从驼峰岭下来的时候，膝盖已经不听指挥了。晚上回去，喝点解乏老酒，吃了一粒塞来昔布，睡了一宿。早晨起来，虽觉得轻松了些，但走起路来仍有些蹒跚，于是便决定放弃第二个天池。虽说，上千里长途跋涉来了，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确实有些遗憾，但缘分不够，也就罢了。世上好东西多了，不可太贪婪。好在有三位“同病者”陪伴，倒也不怎么寂寞。在入口处“守株待兔”过程中，四人边聊天边取景拍照，时间倒也过得挺快。大约近俩小时，登山的队伍回来了，看着大家红扑扑的脸庞遗存的汗渍，我知道这路途也不会比昨日容易多少。看着大家挂在脸上的笑意，自然也感染到了我，大家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三
　　 阿尔山曾经归兴安盟科右前旗管辖，后来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旅游资源，升级成县级市。抗日战争时期，此地也曾遭受日寇铁蹄蹂躏，阿尔山火车站就是这帮战争狂徒的罪证。上世纪三十年代，小日本在中蒙和中俄边境修筑了许多军事要塞，阿尔山要塞也是其中之一，曾几何时，日寇就是凭借阿尔山铁路疯狂掠夺了中国大量的森林资源。
　　 那天上午，我们去参观火车站。
　　 昨夜，雨水多情，敲了半夜的窗棂，早晨起来，虽然停了，但天空依然有些阴沉，就如我们此刻的心情。
　　 用过早餐，乘车来到车站前，看到一座两层日式小楼，底层的墙面用不太规则的花岗岩砌就，二层墙面涂抹着土黄色水泥，旁边还有一个高耸的炮楼。望着它那样子，我仿佛看到了当年日本鬼子的骄傲蛮横和不可一世。
　　 走进候车室，看到两个售票窗口，栏杆之外，感觉转身都难，更别提沙发和座椅了。这个小站经历了近九十年的风雨洗礼，经历了当年的战火纷飞，也见证了中国人民站立起来、富强起来，并时刻提醒着十四亿中国人勿忘国耻。
　　 参观完车站，我又想起哈拉哈河的传奇故事，这条河发源于大兴安岭西侧摩天岭北坡的松叶湖，它自东向西流入杜鹃湖、苏呼河再流入蒙古国的贝尔湖，然后由回流到呼伦贝尔的呼伦湖。1939年，日本关东军与苏蒙联军在哈拉哈河进行了诺门罕战疫，惨遭失败的日寇恼羞成怒，于是利用哈拉哈河水发动细菌战，企图毒死下游的苏蒙联军，没成想，这条河能够回流，最终造成许多日军中毒身亡事件。这真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从车站出来，驱车向西，来到阿尔山口岸。此时天气依然阴云避日，但看到高大壮观的国门和庄严的界碑，心情渐渐开朗起来。同伴们纷纷取景拍照，留下纪念。
　　 是的，祖国终于强大了，任人宰割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将是指日可待。
　　 中午，用过午饭，我们就奔向温泉。说实话，不论哪里温泉，不论疗效多么显著，若想两三个小时匆匆一泡就起作用那是天方夜谭，但既然来了，体验一下也是值得的。
　　 这里泡温泉还是有些讲究的，温度要由低到高循序渐进，汤池一个个也是的按着这个次序排列的，可惜大家都不懂规矩，也没见到什么说明，一进门就寻找热池，不仅我们，其他团队游客也与我们一样无知，结果门口那几个温度稍低的池子就遭到了冷遇，热池就像下饺子一样，男男女女的，拥挤不堪，稍不注意就有了肌肤之亲，让人颇觉难为情。旁边的泳池倒是个好去处，可惜自己只会个仰泳，还是个野路子，既担心被行家耻笑，又担心仰面朝天看不到前方，不小心撞到别人，就那么一个池子，男女老少的，真撞上了难免尴尬，谨小慎微地游了一会也就作罢了。反倒是建国和老牛，虽谈不上浪里白条，但各种泳姿都那么规范，那么畅快随意，那么自由自在，颇让我羡慕。
　　 阿尔山，一片神奇的土地，茂密的森林、奔腾不息的河流、高山天池和冷热圣泉构建出旖旎风光，彰显出迷人的魅力，美在自然，美在静谧，美在和谐，不是桃花源，胜似桃花源。
　　 返程那天，小雨陪伴了我们多半程。有同学说，下雨天留客天，阿尔山和大家有了感情，恋恋不舍呢。也真是，在那里逗留几天，老天格外开恩，半夜下雨，天明则停，既不耽误润泽大地，也不耽误大家旅游，真是难得呢。
　　 辞别阿尔山，我们的旅行聚会也进入尾声，又要到了分手说再见的时候了，难舍难分中，大家都邀约着再次欢聚。保重身体，美好的愿景一定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