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秋风落叶的时节，我与公司办公室的干事老陈领了差事去保定公干。或是因为读了著名作家孙犁的《荷花淀》《芦花荡》，我们对拥有华北平原上最大湖泊白洋淀的保定，充满了期望。
　　 位于冀中平原的白洋淀，是一颗镶嵌在京畿重地的明珠。在孙犁的《白洋淀纪事》中，物产丰饶，美景赛江南。46万亩湖区，有12万亩芦田，盛产鱼、虾、蟹、莲、藕、菱角等水产。这里的苇子色泽洁白，质地柔韧，芦花胜雪，秋风一吹，摇曳生姿，像是无数白衣少女，舞蹈翩翩。
　　 20世纪80年代，这里盛产用芦苇加工的立帘、线帘、篱笆帘等，用作遮蔽门窗，既是实用品也是工艺品，做工精细、色调柔和，图案俏丽，畅销美、日、法、意等西方国家，深受老外喜欢。厂里的女工们纷纷跟我俩打招呼，到了保定，一定替我带一条回来。
　　 我俩下了火车，进到保定城时，已经是万家灯火。那时，除了“北上广”、天津卫，一般城市还没有什么四星、五星级的大酒店，我俩就找了家街边小饭馆，喝了顿小酒。那时候，改革开放刚刚兴起，朋友间、生意场上，都时兴喝个小酒儿。有民谣曰：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吃坏了胃，气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委会，纪委说，一点不喝也不对，不吃公款不犯罪。我俩是蜻蜓咬尾巴——自吃自，也就吃得顺畅，喝得无所顾忌。
　　 问过店里老板，我们点了当地特产刘伶醉和白洋淀松花蛋、卤煮鸡。白洋淀松花蛋，又称皮蛋，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由白洋淀出产的鲜鸭蛋，经特殊工艺加工而成。剥去蛋壳，蛋体晶莹，形似琥珀，富有弹性，表面有松枝花纹，清香扑鼻，味美适口。卤煮鸡，色艳形美，肉嫩骨酥，味道醇香，软而不烂。
　　 老板特意跟我们介绍了徐水好酒刘伶醉。说这酒绵甘醇和，饮后回味悠长。是以保定当地的优质高粱、大麦、大米、小米、糯米、豌豆七种粮食为原料，取太行山下古流瀑河畔志甘泉，采用传统工艺酿造。刘伶醉是以魏晋时著名的“竹林七贤”中的醉鬼刘伶命名。
　　 刘伶，字伯伦，安徽宿县人。他因不满王朝的专权暴横，千里迢迢来到河北，找好友张体求醉。张体以当地佳酿款待，刘伶饮后大加赞赏。这酒就是后来的刘伶醉。
　　 相传，当年刘伶路过酒神杜康造酒处，闻香下马，痛饮过量，走到徐水张体村，落马醉死。三年后，刘伶家人追寻到此，找酒家要人，掌柜的说：“刘伶喝了我的酒，还没付钱呢，你们来的正好。”刘伶家人来到葬地，挖开坟墓，想不到传说中，醉死三年的刘伶竟在酣睡。听到人声，他即刻醒来，大呼一声“好酒”，随即喷出一口酒来，落酒之地，从此便逢旱不干，遇水不湿。
　　 据《徐水县碑志》记载，刘伶经常借酒浇愁，“无思无虑，其乐陶陶”。“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太行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肤，利欲之感情”。据说，刘伶最后还是醉死在张体村，至今其墓尚存。其地，建有酒德亭。无暴力，不合作。对抗统治者，刘伶比印度的圣雄甘地早了好几个世纪。在保定，刘伶醉，有“小茅台”之称。
　　 一瓶刘伶醉下肚，两人都有些微醉。这酒果然好酒，不辣、不硬，不上头，酒劲是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走到大街上，没走多远，老陈竟然一屁股坐在了路当中的隔离栏上。我见了，斜了眼问他：老兄，你这是搞什么鬼呀。他头也不回地答：我看女人呢。我狠狠地骂他：真是酒壮怂人胆啊，你这个老色鬼。他不答我的话，自顾自幽幽地说，保定的姑娘真美，身长挺拔，讨一个给我儿子做媳妇多好。我朝他吐了口唾沫。这个老色鬼，专盯着姑娘裙摆下的大腿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醉酒之后，暴露无遗。
　　 我俩正闹着呢，忽然就听到街边上，有了咆哮之声。循声望去，是一对年轻的男女在灯火中奔跑。女子在前，赤膊、短裙。男子在后，短裤，手举一根擀面杖。女的逃得快，男的追得急。眼看手举擀面杖的男子就要追上，女子却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弓腰握拳，一副以逸待劳的架势。男子呼哧、呼哧追到跟前，还没站稳，女子突然冲上去，来了个原地抱。她突地180度大转身，左腿伸直，右腿弯曲，一声怒喝，将男子斜摔倒地。然后夺过擀面杖，骑上男子腰背，狠狠抽打男人的屁股。把个男人打得嗷嗷直叫。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保定勾腿子”吗？！这小女子不仅打倒了丈夫的大男子主义，也打醒了老陈讨儿媳妇的美梦。我的妈呀，这个女人真凶啊。坐在马路隔离栏上的老陈瞬间醒了酒。
　　 镇守京畿南大门的保定人自古剽悍，保定的女人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古今笔记精华录》记载，一次，五个盗贼抢劫了官府贡银，当时捕头正在生病，他的妻子将儿子从怀里交给丈夫，翻身上马，抽刀追去，路上，连发两个铁蛋子，将两个劫匪打翻在地，剩下三人，赶紧地下马投降，丢下官银，带了两具尸体，落荒而逃。
　　 鲜为人知的是，保定还是古时候，巾帼英雄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戍守之地。
　　
　　 二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人入河北，朋友们总是提起这句话。京油子、卫嘴子，这理解起来，都是和心机与嘴上功夫分不开的，唯有这个“狗腿子”咋想都是个力气活。
　　 民国年间的中山大学教授简友文先生曾著有《西北东南风》一书，其中说到这句北方俗谚：国内各地居民各有相当之徽号，如……北京人为“京油子”，天津人为“卫嘴子”，保定人为“狗腿子”。北方俗谚云：“十个京油子，赶不上一个卫嘴子；十个卫嘴子，赶不上一个保定府的狗腿子。”如此看来，简先生是懂得一些哲学道理的，“京油子”“卫嘴子”都是坐着说的“嘴力劳动者”，而“狗腿子”却是行动派。我们常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百个计划，不如一个行动。这就是一百个“京油子”不如一个“狗腿子”的道理。
　　 相比于北方的“京油子”“卫嘴子”，南方也有相类似的苏州“苏空子”、扬州的“扬虚子”。可无论南北，保定府的“狗腿子”却是唯一。这让人有点难解。
　　 说起保定府的狗腿子，有人说是与抗战有关。抗日战争时期，日军侵占保定，保定成为河北省日伪军政首脑机关驻地。华北地区的伪军司令部就设在保定。日本人每侵占一地，必在当地建立所谓的“维持会”，扶植汉奸走狗为其服务，以方便对当地的统治。汉奸们为了向鬼子示好，极尽谄媚之能事。老百姓认为，汉奸就是狗腿子。新中国建立之初，出了一大批反映保定地区抗战的小说、电影，比方《野火春风斗古城》《敌后武工队》《小兵张嘎》《烈火金刚》《地道战》等，这些文学作品中的高大成、刘魁胜、胖翻译、何大拿、汤司令，都被塑造的惟妙惟肖，人模狗样，在日寇面前，摇尾乞怜，对抗战军民横暴凶残，确实是一帮狗腿子。这些文学作品，在赞美保定人民英勇抗敌的同时，也在客观上给观众造成了，保定这个地方狗腿子特别多的印象。
　　 这让保定人特别不服气。抗战时期，保定是日伪在华北敌占区的大本营，有少数保定人当伪军、当特务肯定是有，但是，凡是日本鬼子占领的地方就有汉奸，为什么偏偏说“保定府的狗腿子”呢？难道其他地方就没有“狗腿子”吗？
　　 况且，相较于少数汉奸败类，保定在抗战中涌现出了一大批的英雄儿女。比如人们耳熟能详的的“狼牙山五壮士”、赵一曼、杨靖宇、马本斋、赵登禹、马占山，还有抗日小英雄王二小。当年，我们这些“50后”“60后”还是孩子的时候，都会唱《歌唱二小放牛郎》：“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干部和老乡得到了安全，他却睡在冰冷的山里，他的脸上含着微笑，他的血染红蓝蓝的天。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它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每一个老乡都含着眼泪，歌唱着二小放牛郎。”他们都是保定人的骄傲。抗日战争中，仅保定顺平一个小县就有6543人参加了八路军，1410位英雄儿女牺牲在战场上，保定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付出过重大牺牲，做出过巨大贡献。
　　
　　 三
　　 说起保定，京津唐一带的人，都会说一句歇后语：屁股后头挂盒子——保（腚）定。屁股后头挂个盒子就能保腚？这得解释一下。这个盒子可不是寻常装东西的盛器，而是一种手枪。这种枪原名叫做驳壳枪，德国造。一次可以装20发子弹，可以自动连发，射程在50—150米之间，由于装弹多，射速快，火力强，老百姓又称作盒子炮。抗战时期，无论是八路军武工队，还是伪军汉奸、特务都喜欢盒子炮，不同的是八路军武工队将其插在腰间，日伪特务将其斜挂在屁股上，因此，才有了屁股后头挂盒子——保（腚）定的说法。
　　 据说，这种枪，使用最多的是警卫人员。警卫人员用盒子炮，自然不是保腚，而是保头，保卫首脑，保卫首脑机关。
　　 保定在历史上就是一个交通要道，一个大地方。在元代这里是保定路，其辖境相当于今太行山以东，拒马河、潴龙河、唐河之间。明初改为保定府，一直到清末都是府城所在，民国时期则是河北省省会。
　　 府治、省城，必然高官就多，高官多，伺候他们，保卫他们的人就多。中国的老百姓在数千年的封建时期，受尽了欺诈压迫，自古就“仇官仇富”。那些给富人、官府当差、跑腿的就被老百姓称为“狗腿子”。可是，像保定这样的府治、省城多矣，为啥偏偏是“保定府的狗腿子”？
　　 这要从保定独特的地理环境说起。自元代起，保定就是拱卫京都的重镇。从西南诸省进京，保定是必经之地。因为靠近京师，官员们为皇室效力的机会就多。保定作为京师的首府，皇帝的旨意，首先传达到保定，保定人“近水楼台”对皇上的旨意，也比外省理解的通透，自然也就更自觉地效犬马之力。因此，也就造就了一大批高级“狗腿子”。自宋末明初的张柔、张弘范父子，到明代的魏忠贤，乃至于清代的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都曾是皇家响当当的高级狗腿子。而他们的手下，也都有着一大批的次级“狗腿子”。
　　 保定，古称顺天府。《顺天府志》上说：顺天府属州县二十有四，霸文偏于南，与保定、河间相似……顺天地多跷薄，人近朴陋，距京师数十里，即栖茅啜菽，一如穷乡僻壤。
　　 保定这个地方，虽然地近京师，却并不富裕，“一如穷乡僻壤”。这就造成了保定人勇敢、好斗、倔强的个性。保定人性格上朴实又狡黠、温和又好斗、勇敢又保守。这种性格，使得保定人，既直爽剽悍，又工于心计。特别适合为权贵人家，高门大户服务，因此上，旧时京师的王公大臣们要找看家护院的人，就到保定来找。渐渐地就像南方的绍兴出师爷一样，在北京为人看家护院、为高官富人当保镖就成了保定人的专利。在老百姓看来，凡是为官府、为高门大院当差做事的就是狗腿子。而这些“狗腿子”都自称是保定府人，因此京津一带，就有了“保定府的狗腿子”的传言。时间久了，“保定府的狗腿子”就成了一张标签。
　　 其实，那些为官府服务的保定人，并不一定就是“官府中人”。在皇城中，达官显贵们歌舞升平享乐之时，也正是保定人紧绷神经劳碌之日。高门大院里住着主人，那些为主子服务的，至多是个奴才。
　　
　　 四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有人说，这个“狗腿子”根本就是一种曲解，一种附会。其实，“狗腿子”原本的意思是“勾腿子”。
　　 “勾腿子”是一种武术技能，是一种蒙古式摔跤的变种。在保定有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自古以来，保定就民风彪悍，人们喜爱武术，在常见的刀枪棍棒之外，保定人还有一种独门绝技“勾腿子”，这种技艺，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故在江湖上称为“保定府的勾腿子。”
　　 据说“勾腿子”是一种摔跤术，最早源于跟随明代永乐帝的两位蒙古族兄弟，他们在跟随永乐帝南征北战中，发明了这种摔跤术，屡立战功。永乐帝登基后，赐姓平，兄弟二人分别取了汉族名字：平毅良、平毅清。平家兄弟的摔跤术，上盘手法上擅用撕、崩、捅，下盘腿法挑、钩、挂、绊，上下配合，四两拨千斤，干脆利落，瞬间就能将对手摔倒于地。“保定府的勾腿子”一时远近闻名，一度成为保定府的代名词。
　　 保定作为一座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古城，自古就多慷慨悲歌之士，自古就有武艺高强的刺客武士。著名的有荆轲、聂政、冯骥、高渐离等。他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体现了忠肝义胆，舍生取义的品格，忠诚尚武、敢于献身的义气。将燕赵之士质朴重义、看淡生死的豪迈，演绎得淋漓尽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悲壮高亢，荡气回肠。
　　 司马迁是一位伟大的史学家。他在二千年前，将这些刺客侠士，与一众将相高官一样，写入“列传”，不仅体现了他的史学风格，更是一种超越时代的眼界，有着不同寻常的历史意义。
　　 相比于“狗腿子”的不雅，我更相信“勾腿子”的质朴。
　　 如今，走在保定繁华的大街上，道中车水马龙，街边广场上，随着轻柔欢快的乐曲，是大妈们翩翩的广场舞。在和平的年代，似乎已不见了“勾腿子”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