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韩吃完早饭，照例扛着鱼竿拎着渔具，慢悠悠地朝附近河边走去，每天上午去河边钓鱼，已养成了一种习惯。
　　 临近冬季，冷暖空气打架，马路上雾蒙蒙的，只能依稀看见几米远的人和车。走着走着，老韩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低着头提着东西的老头，慢腾腾地朝他这边走来，样子很像自己熟悉的老邻居，于是，朝对方微微颌首，习惯地说了声：“侬好！”
　　 没想到，那老头没吱声，只是下意识地抬头，朝老韩瞅了一眼，然后匆匆离去。
　　 就是这么一抬头，让老韩看清了那老头的模样，哦，原来认错人了，那老头竟然是自己两年未曾说话的冤家老吴。他顿时尴尬不已，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在原地懵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开双腿离开。
　　 说老吴是老韩的冤家，一点不假，若放在过去，老韩都有揍老吴一顿的心。
　　 老韩和老吴同在12号居民楼，老韩住103室，老吴住203室，互不相干，上下只隔一层水泥板。老韩很早就在这儿住了，而老吴却是两年前才搬来的。原先老韩的生活很平静，因为203室是一对老夫妻，是老韩一块动迁过来的邻居，知根知底，相互尊敬着。再说，203室的老夫妻俩很知趣，平时在家动静很小，连走路行事，都是蹑手蹑脚的，让老韩一家感觉很舒服。然而，这平静的生活，随着老夫妻俩将房子卖掉，另住他处而被打破了。
　　 自从老吴一家搬来后，先是白天传来阵阵麻将声，后又是晚上传来小孩在地板上奔跑的嘈杂声，一直要持续到很晚。对于白天打麻将，老韩不好说啥，因为这是人家的自由，只要躁声没超过规定的分贝，无权干涉。但晚上持续的嘈杂声，让老韩忍无可忍，于是找了个机会，上门交涉了一番。然而，令老韩没想到，老吴是个冲头，不但不听他劝说，反而冷冷道：“我孙子在地板上玩耍，碍着你什么啦？难道要将他手脚捆起来不成？”一句话，戗得老韩火冒三丈，什么脏话都骂了出来，还差点要动手。幸亏老吴妻子及时出来，急忙将老吴拉回家，才避免了一场争斗。之后，老韩在家门口，又发现经常有狗撒尿的污迹，他怀疑是老吴家的狗所为，因为只有老吴的儿子或妻子，天天牵着小“贵宾”从他家门口走。于是，他通过居委会上门交涉，可吴家死不承认。后来，虽然经过居委会主任百般劝解，吴家打麻将声收敛了些，地板上也铺设了地毯，老韩则在家门口安装了监视探头，一段日子相安无事。但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上了，互不理睬，互拆台脚，暗地里还互泼“脏水”。即使偶然撞见了，也迅速将脸扭过去，仿佛竭力在躲避一个恶魔，大有死磕到底的味道。
　　
　　 二
　　 再说老吴回到家，将手里的东西一放，顾不得整理，就兴冲冲地朝内屋妻子喊道：“招娣，侬出来一下，快！”
　　 招娣正在内屋搞卫生，拿着抹布出来，怔怔地问：“啥事情，大惊小怪的？”
　　 “103室的老韩，竟然主动跟我打招呼了，侬说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老吴咧嘴一笑。
　　 “是吗？他怎么跟侬打招呼的？”招娣眼睛一亮。
　　 “他对我说‘侬好！’还朝我笑眯眯地点点头。”
　　 “这么说，老韩主动服软了？”
　　 “是呀！真不容易，都快两年了，终于意识到是自己错了。”老吴长长地吐了口气。
　　 “侬这话不对，他有啥错？当初还不是侬制造的矛盾？”招娣白了男人一眼。
　　 “话不能这么说，我又没妨碍他啥？谁在家没有一点声音？又不是图书馆。再说他家门口有狗尿，也赖上我们，侬说对吗？”老吴振振有词。
　　 “我看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端。从明天起，侬也要拿出姿态来，主动去招呼人家。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招娣关照。
　　 老吴一听，不解地朝妻子眨着眼睛：“我怎么去招呼他？噢，我现在下楼去敲开他家门，说‘老韩，侬好！’这不是做作吗？”
　　 “十三点，哪有侬这样去说的？侬不可以动动脑筋吗？”招娣嗔怪。
　　 “那侬让我怎么办？”老吴肩胛一耸，两手一摊。
　　 “这样！老韩不是天天去钓鱼吗？侬就假装去河边跑步，碰巧看见他，不就成了吗？”招娣说。
　　 老吴脸部表情古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三
　　 也许受情绪的影响，老韩今天心不在焉，一条像样点的鱼也没钓到，小桶里净是一些小鱼小虾，于是，他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妻子跟小区的一群大妈，到浙江大明山千岛湖旅游了，要过三天才能回来，只有他一人在家。出嫁的女儿小韩，因工作单位靠得近，经常中午回娘家磳饭吃，此时正在厨房下汤面，听见客厅有响声，便随口喊了声——
　　 “阿爸，侬回来了，鱼钓得怎样？”
　　 “连一条大点鱼都没钓到，霉透了。”老韩瓮里瓮声说。
　　 “啥叫霉透了？噢，侬想天天有大鱼，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鱼没钓到也算了，还碰到一件触霉头的事情。”
　　 “啥触霉头的事情？”小韩端着一碗汤面出来，随口问，“阿爸，要不，侬先吃？”
　　 “不不，侬先吃，侬还要上班。”老韩摇了摇手。
　　 小韩便扒拉起面来。扒拉了片刻，她想起什么来，扭过脸问：“阿爸，侬刚才说，碰到触霉头的事情了，啥触霉头事情？”
　　 “幸亏侬姆妈去旅游了，她如果在家，肯定要骂死我了。”老韩挠着头发。
　　 “啥事情这么严重？”小韩不解。
　　 “我今早出门，不巧，正好遇见203室的冤家，大雾天我认错人了，居然对他说了声‘侬好！’”老韩叹息道。
　　 “啥，阿爸，侬说啥？”小韩眨着眼睛。
　　 “我说，我今早出门认错人了，居然对203室的老冤家说了声‘侬好！’，侬说尴尬不尴尬？”
　　 “就为这事情？”
　　 “难道这事情还小吗？”
　　 小韩看着父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阿爸，不是我说侬，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侬还记恨到现在？不就是一句‘侬好！’吗？有啥了不得的？再者，侬这样说，也显得侬大度，不计前嫌。”
　　 “问题是，我曾经在他面前发过狠，说这辈子都不会跟他说话，谁先开口谁就是畜生。”老韩苦着脸，“我现在不就成畜生了吗？”
　　 “是吗？”小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阿爸，侬太当回事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说就说了，侬身上又不会少块肉，他也不会多块肉。”
　　 “我台都坍光了，今后不是要被他取笑吗？”老韩唉声叹气，连连拍自己的额头，“唉！我今早眼睛瞎掉了，连敌友都分不清了？”
　　 “阿爸，气量大些，管他呢！只要不是说他坏话就行。说不定，侬今早这么一打招呼，203室爷叔一感动，关系开始解冻了呢？”小韩劝慰。
　　 “他会跟我和好？哼！除非公鸡下蛋，老母猪上树。”老韩冷笑道，“他就是茅坑里的一块石头，又臭又硬。”
　　 “阿爸，照侬这么说，两家关系就这样僵持着？美国佬一直敌视中国，可当年毛主席，还和尼克松握手呢！侬一个小老百姓，就不能放下豆腐架子？”小韩瞟了父亲一眼。
　　 女儿的话，一下子触动了老韩的心，他没再言语，脑子里却泛起了浪花。
　　
　　 四
　　 第二天风雨交加，老韩没出门。第三天天空放晴，他才出门去钓鱼。老韩固定钓鱼的地方，是河边一座小桥旁，紧挨着一条绿色跑道。他放好鱼饵，甩出鱼线，便稳稳地坐在了小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正看着，他忽然听见身后轻轻一声道：
　　 “侬好！在钓鱼呢？”
　　 老韩转脸一看，竟然是冤家老吴，戴着口罩，穿着一身红色运动服，朝他眯起了眼睛。他霎时明白冤家是还“债”来了，于是赶紧起身，客气道：“侬好，侬好！”
　　 “不好意思，前天侬跟我打招呼，我没及时回答侬，真对不起。”老吴说着，摘下了口罩。
　　 “噢，没关系，侬这是在跑步呢？”
　　 “嗯，跑好了，准备到超市买菜去。”
　　 “我真没想到，侬会主动跟我打招呼，看来还是侬气量比我大，我应该向侬学习。”老吴诚恳道。
　　 “没关系，我主要是在想，我俩老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同住一幢楼，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不为啥。闹来闹去，都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想想真没意思。”老韩堆起笑。
　　 “就是。但主要责任在我，当初不应该制造两家矛盾，自己还犟头倔脑。”
　　 “算了，一切朝前看，让我们重新开始，老吴，侬看怎样？”
　　 “好呀！”老吴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老韩的手。
　　 老吴走了。老韩怔怔地望着他的后背，忽然回想起老吴刚才说的那句话，“我真没想到，侬会主动跟我打招呼，看来侬气量比我大”，他顿时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像喝了酒似的，整个脸连着脖子都红了起来。
　　 沉思了好一会儿，老韩才重新盯着水面。今天钓鱼还是不太顺利，到中午收竿，只钓到一条一斤多点的鲫鱼，其他都是小鱼小虾。但他并不像前天那样沮丧，反而觉得自己今天收获多多。一到家，他放下东西，就先忙着拆了自家门口的监控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