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匆匆脚步踏响时光(散文)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脚步总是不知疲倦,来去匆匆。就这样从青年到壮年,再从壮年到老年。如今父亲已过了古稀之年,他的脚步虽然不再复当年的铿锵,但仍是匆匆!
跟父亲聊人生,他说,人生一辈子,没倒下,始终用自己的脚步走路,就是完美的人生。
一
自从老家开矿整体拆迁占地后,村子里的地就剩下狗尿河西岸沙坨地的一小块儿了。沙坨地松软透气,非常适宜种花生。这些年村里的年轻人在外打工的居多,也没人愿意下地干活了,在地里劳动的多是60岁以上的老人。尤其这几年,随着老一辈农民的逐渐老去、凋零,农村的土地大多数都承包给了村里的种粮大户。我家仅有的一亩四分地也是父亲一直在坚守着。
父亲的脚步,就是从家量到沙坨地,又从沙坨地丈量到家。路线单调,可父亲说每一趟的意义不一样,有播种,有收获。
种粮大户金良把我家地块前后左右都承包下来了,我家这块儿地就成了孤岛,机械操作起来也不方便。金良心善,不忍心让老爷子操劳,这几年翻地、播种、打药、收割也都是他帮着父亲完成的。金良苦口婆心劝过父亲多次,“大哥,你把地包给我得了,这岁数了,该享几年清福了,你又不差这几个钱!”父亲总是笑眯眯地搪塞道:“不急,不急;再说,再说,早晚还不是你的?”背地里父亲却跟母亲说:“给他种?一亩地至少要差一千块,我又不是干不动!我看着这花生秧苗从破土发芽,到开花扎锥,结出白生生的花生,心里就舒坦,给了别人种,就像自己孩子过继给了别人当儿子,别扭!”
话到了这份上,父亲是硬着头皮说的,其实,他的心思就是还能跑到地头看看乡亲们在地里劳作,他自己也属于其中一员就觉得心安。
我也曾多次劝告父亲,让他别再操劳,倔强的父亲还是那么任性,不但不听,还继续在矿山周围边边角角开垦出一些荒地,种上了他侍弄了一辈子的红薯、大葱、玉米和各种豆类。就这样,从家里到地里来去匆匆。我也只好听之任之,要是赶上休息放假日能帮多少算多少。可是父亲好像是算准了我放假的日子,好多次都是刚巧赶我回家就没啥活了,让我“完美错过”。可他的大部分劳动果实却被我分享了,地里出产的玉米、豆类、红薯等,还有足够一年用的花生油,都被父亲统统塞进了我车的后备箱里。
和父亲说起开荒地,放弃很自豪地说,天天往那块荒地跑,到底是跑出了收获。
今年气温偏暖,这也导致花生收获期稍稍往后推迟了几天。这个十一小长假我到家,开荒地都收完了,只有沙坨地的花生秧刚刚从土里翻了出来,还在晾晒。晾晒讲究要晒得干透,拿起花生角轻轻地摇动,能听到花生米在壳里面晃动的声音,俗称“摇壳了”才算晒好,也才可以用机械分开。
父亲这些日子每天都骑着电动车下地,偶尔翻翻秧子,捡捡遗落的花生,我和小时候一样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干点碎活儿。金良搭了两个帐篷,雇了五六个人昼夜看守着花生和机械。二叔也是护秋队员之一,所以父亲并不担心花生丢失。虽到中秋,中午的阳光还是很强烈,金良邀请父亲和我进帐篷休息,父亲进来点上一支烟,和大家闲聊。我见里面狭窄逼仄,就出来打开后备箱,放倒后排座,拿了个靠垫当枕头,搭起了个临时床铺。透过全景天窗仰望蓝天,但见白云悠悠,雁阵列列,我一会儿就和周公相会了。
醒来后,不见父亲在帐篷和地里,也不见了他的电动车,我还以为他回家了,并没在意。只是和村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眼看太阳都偏西了,父亲才从西面的树林里转出来,来到我的面前,指着半塑料桶栗子,笑盈盈地说:“看,给我孙子捡了这么多,回头你带回家给他们吃!”
我看到父亲黝黑粗糙的手指上又多了一圈洁白的橡皮膏,透出殷红的血色。父亲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搓了搓手说:“不中用了,被毛栗子的尖刺划了一下,不碍事的。”望着满满一桶剥好的油亮的栗子,我的心又被深深地刺痛了。父亲虽然老了,但还是人闲不住,脚步匆匆,总是寻找着他的收获。看着不知疲倦的父亲,我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二
父亲曾经是“脚夫”,提起那一段人生,父亲觉得很得意。
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头粉鼻子粉眼四个小白蹄的小毛驴,农忙时节下地帮着家里犁田,拉车;闲时父亲就会把小车收拾干净利索,下面铺上一个稻草帘,上面铺上一铺旧褥子,在驴头两眼之间系上一朵红缨,屁股蛋上挂上一个粪兜,进城去“拉脚”。拉脚是俗称,就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出租车,拉人也拉货,在本地素有“驴吉普”之称。
那年月的交通还不太方便,而我县恰恰出于京津通往东北的咽喉处,有铁路线和205国道穿城而过,设有火车站和汽车站,是附近几个县市远行的必经之地,也是货物流转的集散地。其中滦县老站大集更是规模极大,物品繁多,买卖兴隆。所以也就催生了“驴吉普”这个行业。
驴吉普看似潇洒自在,一人一驴,百公里只需半袋草料,两把玉米,实则是那个年代的“骆驼祥子”,辛酸苦辣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最能体味。
父亲心疼驴,车上的鞭子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鞭子更像是指挥棒,伴随着“吁——”“喔——”“驾——”的口号向左向右,加速或停止。父亲没活儿时候就给驴卸了套,喂上草料,用一把铁梳子轻轻给驴梳毛挠痒;有时候车拉上重物,父亲就徒步跟着驴车前进,赶上上坡,还要用手板着车辕上的铁环,帮着驴子使劲拉。父亲说,驴都是顺毛驴,都是拧种,往往前打着不走后缩着走。谁对它好,它心里清楚着呢。
成年以后我就常常琢磨,父亲是不是对待我也像对待驴一样,或者反过来说对待驴也像对待我一样,从来舍不得打上一巴掌,捅上一手指头,遇到我淘气不听话时候也总是说服教育,化解我的驴脾气!
那时候的出门也不知道碰到什么天气,冬天下雪还好,容易打扫,要是赶上下雨就给驴披上一块塑料布,自己穿上雨衣或者躲在别人屋檐下避雨。父亲喜欢将他的故事,他说,不当脚夫,就遇不到故事,故事是他时光里的温暖,不然为何每一个故事都值得他回忆。
上世纪80年代初期,社会治安并不太好,总有一些小混混坐了车不给钱,或者淘气,突然拍一下驴屁股,让驴受惊吓狂奔。父亲总是好言相劝,实在没辙,也只能惹不起躲得起,钱不要了,只要“人驴平安”就好。父亲也有主动不要钱的时候。一天下午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从汽车站出来东张西望,父亲凑上去问去哪里,学生说他是来滦师报到的学生,由于接到录取通知书晚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他不认识路,能不能给他送过去,又怯生生地说身上只有两毛钱零钱,行不行。父亲最喜欢读书人,说,不要钱了,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好孩子,快上车!
父亲明显是受到学子赶考的那些传奇故事的影响,父亲甚至觉得他用车拉的读书人会什么时间回来看看当年的赶车人。
那个年代农村结婚开始实行组合柜,老站大集专门有一个家具市场,卖各种样式的组合柜,高低柜。平时,父亲在火车站、汽车站、医院附近趴活儿,基本在城里转;每逢大集,父亲就到家具市场趴活儿。年根底下结婚得多,买家具的也多,有一次冬天,寒风凛冽,都快散集了父亲才接到一个送家具的活儿,目的地是河东三十里的昌黎县的朱各庄,几乎跟回家的方向南辕北辙。没办法,总不能不开张吧,父亲咬咬牙接了下来。家具偏大,揽上车后,人就没有坐的地方了。卖家具的在前面骑车领路,父亲怀抱鞭子,双脚匆匆地跟着驴车赶路,到了目的地日已偏西,车刚拐进他家,突然过来一条大黄狗,对着驴子呲牙汪汪叫,驴子吓了一跳,一个趔趄,车向边上一歪,家具的一条腿碰到树上出了一道裂纹。父亲一个劲地道歉,买主还是把脸拉得比驴脸还长,老大的不乐意。最后父亲只能说,咱们两丧气吧,我的运费不要了,你找木匠修一修吧!
回来的时候天降小雪,刮起了白毛风。天色晚了,父亲别说吃饭,就连一口热水也没喝上,穿的衣服又单薄,裹紧衣服坐在车上一会儿就冻得受不了,就只能跟着驴车跑上一阵,免得冻僵。我记得那次父亲回来特别晚,我和妹妹等不及先吃饭了,母亲把饭放在锅里,往街上迎了好多次,才见到垂头丧气的父亲回来。人和驴身上都披着一层薄雪,鼻孔里喷着长长的雾气!驴子站定在院里,等着父亲卸套,身上躺着汗水,汗水又在睫毛、鬃毛上凝成霜,就连脑壳中间的红缨也冻成了一团凝固的火焰。不知是累的还是冻的,它的身上微微颤栗,一个劲地低头打着响鼻。驴屁股到后腿上、粪兜内外、车辕边上,淋漓着草绿色的稀屎。
父亲顾不上喝上一口水,赶忙从缸里舀起大半桶水,把两个暖瓶的开水加进去,用手指试了试温度,又舀了一大瓢麦麸洒进桶里,拎到驴子面前。卷起一支烟,点起,看老伙计咕咚咕咚痛饮。这个一身风雪匆匆赶夜路回家的父亲的形象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事后和父亲说起这一段,父亲说,老辈子啊,车夫舟子都是伺候人的,不能硬着性子来,受点委屈是常事。再说,不就是多跑了是几十里路吗?我们没有什么,就有一双脚步。人家想想我们吃亏了,心中也不好过。匆匆的脚步,或长或短,跑着就行。长大以后,想起这样的话,我联系到自己的工作,有工作就是幸福,说明自己没有被时光抛弃。这份感恩时光的心,来自父亲的潜移默化。
三
脱壳机终于开过来了,父亲还想像以前一样去搬麻袋,被我轻轻地推到了一边,抢在了他前面干起了最重的活儿。父亲只好悻悻地在地里捡拾四周掉落的花生角。我终于替换了父亲的角色。
收完花生,歇息的时候我找到金良,谈好了价钱,先斩后奏,私下做主把地租给他。我没敢直接跟父亲说,把钱给了母亲,让母亲去做善后。
父亲啊,您说过“千年的黄土阅百主”,也曾发出“到底是人拥有土地,还是土地拥有人”的感叹!土地已成为您生命的一部分,您也终将和祖辈一样成为土地一部分的人。您已忙绿了一生,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现已经满头白发,身形佝偻,请停下您匆匆的脚步,歇上一歇吧!
用我父亲的话说,自己的时光,除了当兵的日子精彩,剩下的都是平平常常,日子一天天流走,脚板一天也没停下,匆匆的,踩在大地上,踏实,不必留下个什么印记,走的每一步都踏实就行了。这是他一生的总结吗?
是的,可以给一个总结了。父亲的脚步匆匆,没有徘徊过,也没有停下,可以说不负时光。
以前,和母亲坐在炕头上,没有谁吆喝母亲,母亲却突然跳下炕,赶紧围起围裙做饭,母亲说,老远就听见了你爹的脚步,总是像抢什么的声音。母亲最懂得父亲的脚步,时光里,也只有母亲懂得父亲脚步的意义。
我终于做出一个制止父亲脚步的决定,希望他匆匆的脚步停下来,歇一歇吧。
又很矛盾,生怕父亲停下脚步,会不适应。好在还有那块开荒地,完全可以装满父亲晚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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