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已经很有些燥热了，何况又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车里有些闷，浓烈的皮革气味儿直冲脑门，让原本就爱晕车的方静非常不舒服，胃里开始翻腾，头也发晕发胀了。她摇下车窗，风立刻呼啸着灌进来，裹挟着新鲜的空气。她将头贴近窗口，大口地呼吸着，马上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田野里，一望无际的麦子像绿色的海洋，在五月的风中轻轻地摇摆，一浪跟着一浪。路旁的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响着，像在应和，又像在鼓掌。
　　 方静37岁，是百凤镇的民政助理。早上刚上班，就领了新任务，对全镇的贫困生重新进行一次大摸排，查漏补缺，迎接即将开展的全市教育扶贫专项检查。按说，这种工作是由教委和各学区具体负责的，她负责调度和汇总好就行了，但她做事认真惯了，生怕会有什么纰漏，再说，她喜欢在乡间奔波，她觉得那样更接地气，更有意思。散了会，镇中心小学王校长来征求她的意见，她便约了他一起，随机抽了几名贫困生去家访。
　　 上午走访了两家，一家是离异家庭，孩子跟爷爷奶奶生活，孩子父亲在城里组成了新家庭，对孩子不管不问；一家是家里人口多，母亲又残疾，没有劳动能力，父亲一个人忙活，日子过得有些紧巴。一上午转下来，方静的心里沉甸甸的，她不知道全镇有多少这样的家庭，更不知道怎样才能更好地帮助他们。下午，他们要去本镇最偏远的小李村，那里有一名叫李小薇的贫困生。
　　 资料上显示，李小薇也是父母离异，父亲有精神病史，爷爷奶奶都七十多了，奶奶还有老年痴呆。
　　 李小薇这孩子挺聪明的，现在读五年级，成绩很好，就是性格偏内向。平时有什么事，都是跟她爷爷联系。王校长坐在副驾上，翻着手里的文件夹，侧过脸来对方静说。
　　 孩子妈妈还有联系吗？每遇到这种事，方静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孩子的妈妈。
　　 不大清楚。这家的情况有些复杂，好像当初属于骗婚性质。
　　 哦。方静若有所思地漫应了一声。
　　 小李村很小，大约几十户人家。李小薇家就在村后街的最东头，看上去还不错，砖房砖院。
　　 王校长上前敲门，半天才有人应答，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响亮的咳嗽。伴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吱呀”开了，一位头发近乎全秃的老人前倾着身子出现在面前。
　　 小薇爷爷，我是小薇学校的老师，这位是……没等王校长说完，老人两只粗粝干枯的手已经伸了过来，脸上也堆起笑容，他紧紧抓住王校长的手说，你是王校长，我想起来了。是我们薇薇惹祸了？还是出了啥事？
　　 王校长不得不中断自己刚才的话，解释道，小薇没事，我们就是来家访，这是镇上的方助理。李爷爷又对着方静堆起笑容，布满沟壑的脸上更显褶皱纵横，方静忙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是一座很普通的院子，四间正房，两间东屋，两间南屋，西面搭了两个简易棚子，棚子里堆放着一些杂物。
　　 这院子还挺亮堂的。方静四下里望望，随口说。
　　 嗨，别提了。这是给儿子结婚盖的，那时候觉得这日子肯定能越来越好，谁知道走了下坡路……成他娘，来人了。李爷爷一面走一面说，来到屋门口，他撩开屋门的纱帘，又对着里屋喊了一声。
　　 屋里没有动静。但是方静却被一股突然而至的污浊气流噎住了，尽管屋门敞开着，窗子也是开着的，可她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忍受，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浓烈的霉味儿，还有饭菜的馊味儿以及其他的混合气味。方静努力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环视屋里的一切。
　　 堂屋靠北墙那里盘着锅灶，锅灶上胡乱放着几双筷子和几只碗，还有一个铝盆，应该是午饭过后还没洗涮，上面有几只苍蝇忽起忽落。堂屋西北角有一张长条桌，黑乎乎的，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桌子上面堆放着瓶瓶罐罐，下面是塑料袋子、塑料桶、纸箱子之类的。堂屋东面和西面各开一扇门，西面的门关着，东屋敞开着。正对着门的东屋墙下，是一张八仙桌，八仙桌旁一个佝偻的人形，坐在那儿仿佛一团灰白的影子。
　　 李爷爷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家里太乱了……这是成他娘。你们不用理她，她老年痴呆了，不认人。
　　 成他娘感受到有人走近，她转过脸来，冲着来人嘿嘿笑了两声，空洞的眼睛里毫无内容，马上又低头摆弄起手里的东西。她穿了一件很家常的那种长袖汗衫，白底蓝碎花已经变成了黄白底小碎花，下穿一条宽松的花裤子，一只脚上穿着拖鞋，另一只光着搭在凳子上。
　　 家里就你俩人？方静站在地中央，望了望扔满衣服的炕，又望了望布满油渍的桌子。
　　 还有成子，就是薇薇他爸，这两天犯病了，不在家。
　　 方静没再说话，她不知道该从何问起，眼前的景况超出了她的想象，已经没必要再去问询什么，但实实在在的，她其实还什么都没了解。她和王校长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李爷爷在他们身后连声说，这就走了？你看这事闹的，连口热水都还没喝……方静想了想，又摸了摸衣兜，掏出身上仅有的二百元钱，回身塞进李爷爷手里，说，大爷留步吧，今天来得匆忙，过后我们再来。
　　
　　 二
　　 今天是周五，回家的日子。李小薇不想回家，但又不能不回，学校里周末根本没人。其实也不是不想回家，她就是不想看见爸爸，不，是害怕看见爸爸。在家里，她尽量跟爷爷奶奶待在一起，帮爷爷做这做那。虽然她还小，许多事情看不懂，却已过早地品尝了生活的苦，而这苦还是妈妈最先带给她的。
　　 那时她刚读三年级，学校还没撤并。深秋的一天傍晚，非常冷，她背着书包，踩着满地落叶小跑着回家，远远地，看到院门前围着一群人。她从缝隙中挤进院子，先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奶奶，奶奶正拍着腿哭嚎叫骂，接着看到了满地的东西，碗盘的碎片，暖水瓶外壳，碎玻璃碴子，横七竖八的筷子、勺子、盆子、小凳子，衣服、被褥以及滚得到处都是的卫生纸。然后是蹲在西屋门口的铁青着脸的爷爷。东屋里隐约传来哭声，那肯定是妈妈。小薇吓坏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奶奶身边，奶奶没理她，她又看了看爷爷，爷爷的神色让她望而却步，她径直走向东屋，去找妈妈。妈妈歪在炕上，她的身边放着一个包袱，脚下还有一个大箱子。小薇怯生生地喊了声妈妈，妈妈爬起来，把小薇揽进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小薇看见妈妈红肿的眼睛，一边的脸好像也红肿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对她说，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你已经大了，要听爷爷奶奶的话，妈妈顾不了你了。什么是顾不了？小薇懵懵懂懂地问，不等妈妈回答，她又指着那大箱子说，这是什么？妈妈说，我要走了，离开这个家，一会儿你舅舅就来接我。你要去姥姥家？我也想跟你去。小薇仰起小脸，摇着妈妈的手。不行，你得上学，乖乖地跟爷爷奶奶在家，听话。妈妈的眼泪滴到了小薇的脸上，痒痒的，凉凉的。
　　 妈妈走了，再也没回来。小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问过爷爷，也问过奶奶，除了换来爷爷的沉默和奶奶的咒骂，别的什么都没有。只是，她再也不能赖在妈妈的怀里撒娇了。
　　 去年，村小学撤并了，她来到了镇中心小学。镇小是寄宿制，周一到周四住校，周末有校车接送。她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因为有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她不觉得孤单。
　　 校车把她送到了家门口。小薇下了车，走到院门跟前，才发现上着锁。都这时候了，他们会去哪儿？小薇纳闷地想，一面摸出钥匙开门，这时，对门邻居五婶的门却先开了。
　　 小薇呀，到我家来吧。你爷爷带你爸去医院看病了，让你晚饭先在我家吃，你奶奶也在。孩子不急哈，你爸没事，就是老毛病犯了，可能一会儿就回来了。五婶站在门口，笑吟吟地冲她招手。
　　 走进五婶家，果然看见奶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小薇凑过去，倚靠着奶奶坐下，心思飘到了爷爷和爸爸身上。爸爸又犯什么病了，是昏倒了还是糊涂了？
　　 二年级的暑假里吧，反正挺热的。一天，快中午了，小薇跟爷爷去地里摘了几个西红柿，回来发现爸爸妈妈已经赶集回来了。妈妈洗了手准备做午饭，爸爸跑里屋吹着风扇看电视。爷爷也回自己屋了。小薇冲妈妈叫，太热了，吃冰镇西瓜。妈妈不同意，说等会儿再吃。小薇不高兴，故意把手中的画册翻得哗哗响，一边翻一边偷眼看妈妈。忽然“咚”的一声闷响，吓了她一跳，爸爸不知怎么倒在了地上，嘴角流出好多白沫，眼睛向上翻着，浑身不停地抖动。小薇“哇”地哭出了声，嘴里不停地喊妈妈。
　　 妈妈奔过来，半跪着揽起爸爸的头，手足无措地叫她去找爷爷。小薇好像没听明白，妈妈又催了她一遍，她才跑了出去。
　　 爷爷让妈妈把一块儿毛巾塞进爸爸嘴里，然后慢慢把他放平。奶奶拿了把扇子，坐在旁边一上一下地给爸爸扇着风。
　　 小薇躲在妈妈身后，不敢出声，不敢看。爸爸的样子太可怕了，平时不言不语的爸爸怎么就成了那样子了？
　　 唔——，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爸爸醒了过来。他好像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满脸疲惫地看着父母妻女。爷爷帮着把他扶起来，让他去床上休息，一边问妈妈，爸爸是不是忘吃药了。小薇没听见回答。
　　 还有那次。她放学回来，居然看见爸爸光着身子在屋里来回走动，双手不停地挥舞着，嘴里念念有词，脸上的表情也似哭非笑，非常夸张。妈妈拎着一件衣服，在爸爸身后亦步亦趋，屡次给他披上，屡次被爸爸甩脱。小薇站在门口不敢迈步，妈妈叫她先去找奶奶。奶奶揽过她，揉着红红的眼睛说，我可怜的小薇薇哟。
　　 奶奶，我爸咋了，咋不穿衣裳？我同桌说我爸是疯子，啥是疯子？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你爸就是病了，犯糊涂了，过了这阵就好了，别听他们胡扯。
　　 可那两次犯病后来都自己好了呀，这次怎么还去医院了呢？小薇琢磨不出个头绪，心里觉得很委屈，也非常想妈妈，要是妈妈在就好了，她可以赖在妈妈怀里好好哭一会儿。可妈妈不要她了。自从妈妈走了之后，她就见过妈妈两次，都是在学校，上次见她还是冬天呢。小薇不觉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连五婶喊她吃饭都没听见。
　　 那天晚上，爷爷和爸爸一夜未归，她和奶奶就在五婶家睡了。第二天也没见他们回来，第三天清早，大姑来了，大姑说，爸爸在医院没救过来，走了。
　　 小薇没经历过生离死别，不懂得“走了”是什么意思。直到院子里搭起棚子，直到爸爸被抬进家门，她才明白，走了就是死了，爸爸永远地离开她了。
　　 爸爸出殡那天，妈妈来了。小薇很想妈妈，但又很生妈妈的气，她故意不搭理妈妈，希望妈妈能来哄哄她，但妈妈根本没怎么理她。他们一大帮子人关在屋里，不知在争吵什么，时而激烈时而悄无声息，中间夹杂着妈妈的一两声哭泣。
　　 有几句话小薇听见了，因为跟她有关，还因为妈妈很大声。妈妈说，我最恨别人骗我，可你们和媒人合起伙来骗我！你们做了个套让我钻，让我嫁给一个疯子。刚开始，我也想好好跟他过下去，可你们又干了些啥？我的心都被你们给整凉透了。说这个也没啥意思了。离婚时我要带薇薇走，你们死活不肯。现在你们又想把薇薇给我，可我要不了了，我做不了我家那口子的主，我总不能再离婚吧……
　　 他们还说了好多好多，关于这费用那费用的，小薇听不懂，也懒得听。她纳闷的是，他们不是她的亲人吗，怎么会这么冷酷无情呢？
　　
　　 三
　　 得知李小薇爸爸去世的消息，方静很吃了一惊。上次从小李村回来，曾去看过小薇一眼，小姑娘的神态让她始终忘不了，原想着抽空把她叫家里来，跟儿子认识认识，也让她感受一下家的温暖，谁知一眨眼就过去了两周多。这两周，方静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顾不上别的。这会儿终于得了空，赶紧打电话给小薇班主任，才知小薇家出了事，今天都周三了，小薇还没回来。放下电话，方静越想越不放心，决定还是去一趟。
　　 方静买了一堆吃的用的，还买了几件老人穿的衣服，叫上王校长，俩人再一次赶往小李村。
　　 前后相隔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但空气里已然有了初夏的热烈，碧绿无垠的麦田透出了淡淡的黄，远望去，仿似浓浓的绿浪之上升腾起层层雾气，随着风左摇右晃，若有似无的麦香不时钻进人的鼻孔。方静望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房屋、树木、车流人影，脑际浮现的却是李小薇那瘦弱单薄的身影。
　　 那天下午回到学校，正赶上课外活动，方静和王校长找到李小薇班主任，班主任说小薇这孩子聪明好学，各科成绩都不错，就是不大跟人交往，这会儿肯定在教室里。
　　 从五年级一班的教室门口望进去，里面没有几个人，有两个女孩子在窃窃私语，有个男同学拿了东西正要出去。在教室第二排最南面的角落里，一个女孩儿在低头看书，班主任喊了声：李小薇，来一下。女孩儿应声站了起来，狐疑地看看他们，推开凳子走了过来。
　　 李小薇怯怯地喊了声“老师好”，低下头去，两手各抓着衣服的一角，下意识地揉搓。小薇别紧张，这是镇上的方静阿姨，来看看你。班主任安慰道。小薇轻轻点了下头，没说话。望着这个清瘦的小姑娘，方静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疼惜，她太柔弱太惹人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