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怀念橡树(散文)
一
我们的村庄坐落在罗霄山脉,被大大小小的山,簇拥着;高高低低的树,包围着。到底有多少山,到底有多少树,谁也说不清楚。自从那年炸开了一座座高山,修起了一条条马路,我们村子的地盘就不断地被占用。毁去了老宅、老院、老磨房;毁去了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农耕用具。
我这次回老家,在村口碰到了几个小朋友,他们手上拿着电子产品,围坐一起打着游戏,刷着短视频。我看着面相,猜着谁是日曰家的,谁是少华家的,谁是张华家的……我问认识我么?他们抬头看了我一眼,并不作答,接着低头按着键盘,划着屏幕。我说,我带你们去“捉天牛”。他们复抬头,问捉天牛是什么?我举目望去,村里除了一幢幢洋房别墅和修得错落有致的水泥马路,再也见不上村口的橡树,屋后的皂角,村中的红枫,伏娥奶奶家的桔树。再也见不到谷场、风车、竹耙、牛笼嘴、打谷机。是呀,捉天牛是什么?记得小时候我问过母亲,电灯、电话、电视机是什么,大海、飞船、航空母舰是什么,母亲说不上来,一脸的尴尬和茫然。我害怕以后的孩子会不会不知道柿子是挂在树上,菱角是长在水里,天牛是栖在皂角树上。而动物不只是村里的老鼠、蚊子和苍蝇,动物园里的熊、狮子和老虎,还有草丛里的蚂蚱,地缝里的蝈蝈,树上的天牛,丛林里的野鸡,飞奔的野兔……
我心里泛起一股从来没有的失落和担扰。是呀,难道现在孩子的世界里只有“电子游戏”?我决定把村里的“老物件”记录下来。现在,我先要记的是村口的橡树,因为它给我们带来了不可复制的快乐。
二
老家村囗的那棵橡树,是我们村最大的树。我曾经和村里的几个伙伴,张开双臂合抱过,还差一大截呢,只好嘻嘻哈哈走开。有人问过村里的老人,这棵树是什么时候长在这里的。七嘴八舌,有人说是元朝,有人说是清代,具体谁也说不清楚。
它虽是一棵树,对我而言,它是一个惊奇,是一幅画,是童话的摇篮。它有着像父亲一样坚韧的骨骼。不知它小时候发生了什么,因为它并不是站立,而是匍匐生长,为了发展,它选择了返身向上,似龙腾跃,伸张着枝叶与蓝天云朵拼接。对,它的枝头住着蓝天、白云、星星和月亮。有一段时间,我们村里人称之为“龙树”。
离橡树几步之遥,有一条清粼粼的小溪流,蓄一往情深携着天光云影,潺潺,湲湲,向田野流去。橡树把半个身子倾斜到溪里,一副恋着水的模样。遇到闹干旱的年头,村里的几口池塘都见了底,裂开指头粗的痕,连村中的那囗老井也力不从心,水位一天天往下陷。而这条小溪流依然一路高歌,向田野奔去,润泽着万物,让农人收获着五谷杂粮。这里,也成了村里淘米、洗菜、洗衣、濯脚的地方。还有灰鸭、白鹅和水鸟,在不远处的水面上,很幸福地游着。有人戏说,这条长年不枯的溪水,是这棵橡树喷吐的甘霖。那时的我还搞不懂水与树有什么逻辑关系。
我最喜欢趴在溪边看小鱼小虾游来游去,然后仰头数着橡树上的橡子,一颗、两颗、三四颗……我还没入校门哩,一到一百的数字早已烂熟于心,这给我报名入学增添了不少底气。我妈妈经常说,要感谢橡树,是橡树教会了我数数。我在数数的时候,也经常看见雪姑端着木盆,一扭一扭,来橡树下洗衣服。她长得和橡树一样美。脸庞圆润,眼神清亮,一条长辫子扎着红毛线,或搁在胸前,或垂在脑后,蹲下洗衣服时,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凝脂般的肌肤。我还见她解开长辫,披散着,如瀑。她不急不慢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木梳子,对着溪水梳着。柔风吹皱了溪水,她和橡树一起在水波里起舞。雪姑一边梳,一边教我们唱《橡树之歌》,声音温柔清甜。她还陪我们在橡树下跳绳,用橡子穿成串,充当石子跳房子。笑声金豆子似的,挂在了橡枝上,与雀儿媲美。隔壁村的牛仔叔经常坐在橡树下,傻傻地看着,看个不够,十有八九他会在梦里遇见她的。某日,牛仔叔将一个手串塞在了雪姑的手上。橡子做的,上面刻着各种图案。雪姑羞红着脸,说了声“讨厌”,扭着头走远了,然后悄悄地戴在了手腕上。所谓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美好,如这一串橡子手链。
三
橡树,几乎成了我们村的象征,人要问:你是哪儿的?我们说:高水的。问:高水在哪里?我们说:橡树下。对方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哦——那里呀!
橡树下是村里最热闹繁华的地方,那里,横陈着十几个石头,或大或小,或方或圆,还有裸露在外的橡树根,不管像长蛇或龙爪,都成了人们的座椅,靠垫。不管是牵牛的、扛犁的、看秧苗、看田水的,还是卖老鼠药的、摇拨浪鼓卖杂货的……都要在那里坐一坐,吆喝一阵,聊上一阵,谈外面的世界,也谈家里的琐碎,谈笑风生,乐而忘归。农村很多老人的晚年,多是靠着墙根晒太阳度过的,而高水的老人却是在橡树下打发的。他们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老了,干不了了,往树一靠,看耍猴的,看卖老鼠药的,看吹糖的,看水稻大豆玉米怎样把整个坡,整个垄,装扮起来……当然,他们谈论最多的还是橡树。
橡树开花,把花穗倒挂在庞大的树冠和几乎相近颜色的枝叶里。只能看到一簇簇,一串串青绿色,毫不起眼,几乎没有任何观赏价值,可它还是如潮般的,在枝头欢欢地开着,载歌载舞。它相信,它的香气会令人久久难以忘怀的。于是,引来了蜜蜂嗡嗡,蝴蝶翻飞,衬得在树下走着的人,如在画中行。我们小孩子管不了那么多,就希望赶快秋天,树上的橡子熟了,落在地上,我们就去捡着玩。形状挺有趣的,㮋圆形,光溜溜的,一头尖,一头有底座。皮色或浅黄,或深褐。我们把底座撬开,插上一根小木棍,成了一个“小陀螺”,用手一转,它就在地上旋转。我们不停地转着,乐此不疲。也有小孩子用橡枝做了弹弓,捡了橡子当了子弹。水里的鱼,岸上的鸭,走动的狗,藤上的瓜,树上的鸟,都是他们瞄准的对象。有时鸟没弹着,惊起了一只野鸡,嘎嘎地飞起来,又落在不远处的树丛里。日日举起弹弓,追着弹,半口袋橡子弹没了,没弹中,却惊动了一窝蜂。我们赶紧跑,蜂围过来了,不知谁喊一声,快趴下。大家全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蜂飞走了,我的额头上留下了两个大红包。亏得日日娘懂得治蜂蜇的草药,摘来挤出水,一抹上去就不怎么痛了。那时候,香莲的太奶奶还在。她拄着拐,一摇一扭过来,瘪着没牙的嘴一张一合:“你们现在好啊,可以用橡子当玩具,这在以前,那是糟蹋粮食啊……”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拐杖扒拉着落叶,弯腰捡了几颗橡子,放在没牙的嘴里,咬了又咬。还小的我不知她是在试着硬度,还是在回味着香气,但我明显感觉到了,她的脸上有着复杂的神情。
四
橡树上不仅住着蓝天白云,还悬着鸟窝,住着雀儿。整日看不见鸟儿,却鸟鸣声不绝,尤其早上,赛着歌喉,叽叽啾啾,啾啾叽叽,像雨粒子下着,敲打着树枝绿叶、黄花绿草,穿过瓦片,透过房梁……我每天都是醒在鸟声里,有时刮风,我还真担心鸟窝掉下来。还别说,有一天还真摔下来一只“冒失鬼”。三根手指大小,黄嘴,红眼,蓝头,黑背,白腹,灰脚。它尾巴高翘,两翼猛扇,可怎么也飞不起来,红眼里流露出惊恐万丈。我欢喜得不得了,赶忙上前捡起,搂了一把橡树叶。我从墙角取来牛笼嘴,塞上橡叶和稻草,觉得还不够,恨不能剪开自己的棉衣袖口,掏一把棉花垫上。我安上绳子,配了碗,放了米粒,挂在了房左菜园子里的扁豆架上。正是扁豆花开的时候,我想是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安顿好后,独自还欣赏了好半天。和我一起欣赏的还有那条大黄狗,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蹲久了,干脆趴下来,做打盹状。我心满意足后,去橡树下找伙伴们玩了。我们扒弄蚁狮,寻找蟋蟀,捕蝉,捉天牛。
捉天牛不需要什么技术,它们好像都是蠢头蠢脑的家伙,在橡枝上爬来爬去,你等一个合适地点,伸出两个手指,按住脖颈就得手了。捉到发出“嘎吱嘎吱”声响,企图挣脱逃命。天牛玩法很多,天牛赛跑、天牛赛歌、天牛赛飞、天牛拉车……若在天牛角上系一根细线,任其飞翔,能听到“嘤嘤”之声。我们流行“天牛拉车”的游戏,十分逗人开怀。总之,比现在充斥市场的电子玩具要有趣的多。我有时正在橡树下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小鸟还没喂食呢,于是赶紧回家。我每吃一块饼干,一个红薯,吃玉米吃饭,都要分给它一点。不日,不见了小鸟,我难过了几天。后来,想到它应该是飞回了橡树去找妈妈,心里也就释怀了。
五
我们这群孩子在混混沌沌中一天天长大,有时也会去捡柴烧。大一点孩子常常爬上橡树,去扳干枯的枝条,我爬不上去,只能望树兴叹。有时候,夜里起了风,橡树叶落了一地,积着堆儿,我起了个早,用竹耙一抓一把,可引好几天火呢。也有橡叶落入溪水里,成了蚂蚁撑起的风帆,鱼儿追逐的花瓣。其实,我最羡慕的还是橡树上的鸟,它们可以把家安在树上,悬在空中,春看百花,夏吹凉风,秋赏月,冬听雪,人间的自由浪漫只不过如此。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上学了,认了字,读到了晚唐诗人皮日休的句子:“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伛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嚗复几蒸,用作三冬粮。”我从诗中,读出了橡子对于劳苦大众意味着什么。我突然明白,香莲的太奶奶为什么看见我们玩弄橡子,眼里流露出那么复杂的神情。此诗,也许就是她当年真实的写照。
通电了,修路了,村里人的日子好过了。而活了几百岁的橡树却迎来了推倒的命运,说长错了地方挡了路,和着一起消亡的还有树上鸟窝、蝉和天牛。那晚,我听见风呼呼地响,却再也没有雨粒般的鸟鸣声。
再后来,我们大半进了城,都把家悬在了半空中。我突然发现,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贴着大地,潜伏在山村。土地,草房,榆柳,炊烟,鸟鸣、狗吠,无事话桑麻,那是一幅多么恬静幽美,清新喜人的图画。
好在这几年实行“退耕还林”的政策,给动植物提供了良好环境。我想好了,决定在村口补植一株橡树,唯有这样,我们的家乡才显精致,过往才有风韵,人生才见滋味。
橡树,我怀念你,确切地说,怀念童年的生活。
今天忙里偷闲拜读了湘莉老师的这篇文章,与原先湘莉老师的文章相比,更成熟更有深度,同时从这篇文章中,可以看出湘莉老师儿时的影子,其实她从小都是一位很有个性的人。
本篇作品,语言简洁,蒙蒙中读出了作者用自己很有个性的语言表达方式,完美地创作出这篇乡情精品,记住乡愁,怀会橡树。
品读分享湘莉老师美文力作,向湘莉老师问好,远握,祝冬日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