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朔风行(散文)
一
午后四点多,天空就暗下来了。风雨骤然而至,城市和街上的行人颤抖。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总是渺小的。
一阵北风起,气温陡降至个位数,不远的省内山区早已飘起了雪花。风来了,雨来了,朔风起处,落叶飘零,雨随即淋湿了枯叶,让原本富有诗意的秋叶满地零乱,一片狼藉。风卷残云,浪掷淫威,所到之处,天地为之色变,黯淡如灰,漆黑如墨。天黑得很早,傍晚的一点光亮很快被黑夜吞噬,仿佛冬季提前到来。
静听窗外呼啸的风声,渐被淅沥的雨声笼罩,那声音掠过空旷,又降落地面,回旋往复,是季节的交替交响。这样的天气给了我不用努力的理由。权且偏安一隅,静静地躺在床上,用一层厚被取暖,看看书,刷刷手机,或者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偶尔从窗帘的缝隙里,看窗外的一只飞鸟在夜色中寻找落脚点,它把我空调的室外机当成了短暂的避雨之处。它停在与我间隔不到两米的一方小小高地,只不过一个在墙里,一个在墙外。
如果能这样一直躺下去,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那该有多好。很多时候,我盼望这样的下雨天,我需要很多这样的不是阳光普照的天气,哪怕阴天也好。阳光是积极的,奋发的,无形中会催人早起。我厌倦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早起的日子。当阳光热烈地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我知道我必须穿上合适的衣装,如同披上一层铠甲,然后提着我的公文包,如同握着战士的武器,我要去战斗了。我没有理由不努力,那个位置在等着我。
即便不用去战斗,如果是朗朗晴天,周末的阳光也不愿被浪费。该洗的洗该晒的晒,从里到外,楼上楼下,堂前院后总要大干一场,清扫整理得干干净净。如此,仿佛才不辜负阳光鼓舞的激情。阳光是懒惰的天敌。
而我,一旦在雨夜躺下,才发觉自己多么需要这懒惰的倦怠。我不要起来,我只想永远这样躺着,躺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太久以来,我太累了。那疲惫从肉体到心灵将我包围,一旦卸下伪装,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我体会到一种身心的解放。真舒服啊。我这样消极地躺着,我从某个集体溜走,我从某个阵地撤退,我所能找到的积极,全渴望在消极中彻底地放松。
二
让我躺下来的,是一场雨,更是一场病。
由来已久的旧疾拖着拖着,渐成凌厉之势,令我心生恐慌。检查过后,迅速安排第二天手术。主任医师姓秦,一位高大的戴眼镜的大夫,他说:“别怕,我亲自给你做。”那一瞬间,我已将信任全然交付给这名铅衣使者。
手术很成功,秦主任已做过几百例;创伤也极小,他身穿十几斤的铅衣,用介入疗法熟练地操作。手术中,他一直与我谈话,获知患者真实的感受,以便及时调整进度与步骤。他轻松地与我开着玩笑,缓解我的紧张和恐惧。然而,术后的疼痛始料未及,我浑身颤抖,不能放松。先是栓塞,后是吗啡注射,在药效发挥作用前的半个小时,恍若噩梦。在接下来的三天,每天都用镇痛剂才能度过。医生说这是正常反应,我总在药物作用下慢慢入睡。
从一场梦中醒来,浑然一惊,全身是汗,而嘴唇干得皲裂。细细回想又觉庆幸,幸亏是梦。我在哪里?梦中的焦急无告,茫然失措,被碾压的命运下,那个慌乱的身影是我吗?不,不是!只是一场梦,那种情形永远也不会重来。我向曾经的自己投去信誓旦旦的目光,不!你早已跨越命运的荆棘,那些过往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能给你伤害。
再也不会做这样的梦!一定是药物让我沉入梦境。那些人,一定会被钉上十字架,被他们自己的恶意焚烧,直至消失殆尽。如若不然,何来善良和正义?只有我懂得你遭受的这种摧残,不愿出卖灵魂而被强权凌迟的慢性推残。时间会给你以报偿的,我相信。你已获得幸福,你会生活得更好。你的善良足具智慧与风骨,就凭这点,你在时间的长河中已趟过急流险滩,阴云密布,上天已眷顾于你的坚守与等待。你是自我的救赎者。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会的,我一直看着你,上天也在看着。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做这样的梦,可见当年的创伤何其深,何其痛。那种隐忍的屈辱你承受了,你穿越了风暴,你就不再是曾经的你。早已不是。更可笑的是,恶意从不承认恶意,她还会将自己包装成美德,还想继续搏取世人的膜拜,她的无知偏狭是如此可笑,旁人看在眼里,只是不会去戳穿。无知让她的恶意变得不堪一击,命运会拿走原本并不属于她的东西。
又一次从清晨醒来。无数束阳光唤醒你的思维。从前的那个你,如果来找现在的你,一定会得到很好的款待。你在命运的朔风苦雨里,早已逐渐强大,你构筑了坚固的城堡,你在心灵的家园安然自度。回眸一笑,爱人和家人的眼神与你对接,甚至连他们都不知你曾经的苦海泅渡。其实,一路走过来,当你见过高山,看过更多的风景,世界何其大,方知那也不过是杯水里的风暴,在时间的长河里,早已波平浪静。
无数的人奔跑在各自的命运里。有人从一场疾病中醒来,恍然大悟健康才是人生的第一要素;有人从一场恶变的婚姻中醒来,蓦然发觉枕边人竟然是最大的伤害者,而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有人从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意外中醒来,才发觉生活有时更像温水煮青蛙,慢慢消耗激情和梦想,直到从一场虚妄堕入另一场虚妄。而浴火重生是勇敢者的游戏。
昨夜风起,从高温跌落,一场暴风雨如期而至,是秋风吹散了它的狂暴,转而变成清凉的雨丝。那雨丝啊,携来秋的凉意,轻抚着万物历经整个盛夏炙烤而留下的伤痕,一如轻抚着你的心。今晨又是新的一天,今天已不同于昨日。睡前忘记一切,醒来又是新的朝阳。秋雨过后,冬天也会来。没有春的枉自多情,刻意承欢,也滤去了夏的激烈狂暴,跌宕起伏。秋是平静的收获,是内心的富足充盈,是你从昨日风霜中结来的一枚善果。
正如那首佛歌所唱:当欢场变成荒台,当新欢笑着旧爱,当记忆飘落尘埃,当一切是不可得的空白,人生是多么无常的醒来。
三
很多年没有生病了,或者说,我不敢让自己生病,我没有资格生病。
少年时的一个暮春,我生过一场病,一次重感冒。高烧让我味觉丧失,什么食物吃到嘴里都寡然无味。我躺在床上,接受了一支肌肉注射。这是我第一次打小针。妈妈说我皮实好养,从小就是个坡拉的孩子。那次,我吃到了一只清甜的苹果。是母亲洗干净削好皮递给我的。我的舌尖轻吮着苹果的芬芳与甘甜,那脆嫩的汁液和母亲的关爱一起涌到了心底。
成年后的一个盛夏,我在医院躺了两夜三天。新生命的到来让我痛楚难耐,在痛得即将失去理智时,我渴望握住母亲的手。我即将成为母亲,我在幽暗的人生甬道里寻找光明,我情不自禁地撕心裂肺地呼唤母亲:“妈妈!妈妈!妈妈!”
我忍住巨痛,使出浑身力气,我诞下新生命,那响亮有力的啼声是健康的明证。冥冥中,是母亲给我力量,让我也成为母亲。在生命的接力赛中,我仿佛获得了重生。
成为母亲,是一个女人的使命,更是肩上的责任。我不敢懈怠,我努力学习,我成为家的象征。我在工作与家庭中趟过现实的泥泞,强大压力下仍然希望能有所持守,渴望撑起一片天。生活的坎,关关难过关关过。在对自我的约束和收敛中,还有一种对于理想的追求,一面是挑战,一面是充实。当我走过季节的朔风冷雨,也终于即将迎来清风朗月,迎来花开莲现,花收果成。
然而,我病了。我允许自己病了。我允许爱人和亲人照顾我。八十多岁的公公冒着秋雨到十七楼的病床前看望我,嘱咐爱人一定要好好照顾我。所有亲戚亲人们顶着朔风送来慰问,在我还没来得及嗔怪是谁走露了风声时,一个温柔的笑脸传过来:“你安心养着,铁打的人也会生病,你说我们怎么不能来看你,你这孩子,别太要强!”那是娘家的另一位母亲。堂弟和堂弟媳煲各种汤送到家里,我过意不去,弟媳说:“姐姐,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关照着我们,大事小事我都记在心里,就让我为你做点什么,略表我们的一份心。”
我彻底放松下来,我不再绷着那根神经。秦主任始终和我保持联系,询问并嘱咐术后康复事宜。很多时候,他更像一个心理医生。“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特鲁多医生的名言悬在秦主任微信签名上。他科普我很多医学知识,微信圈分享他的日常生活,他爱饮酒亦爱朋友,还爱作诗,他用幽默的语言化解生活的困扰,真是医者仁心。整个十月,我困守病床,心境却逐渐打开。
那天,秦主任近九十岁的老母亲去世了,老人生前从事了一辈子医护工作,他们是医学世家。秦主任远在千里之外参加一项学术研讨,来不及赶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而他的宝贝女儿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生命如此奇谲,有死亡,有新生,每一头都牵挂着一颗爱着的心。
好朋友见我休养了一段时间,约我出来散步。她熬好鸡汤,炖好黑鱼,嘱我滋补身体。秋风拂来,已减弱了寒意。“仰彼朔风,凯风永至。愿随越鸟,翻飞南翔。”
我想,接下来,我该好好爱自己。修好自己这颗心,愿身体无恙,此生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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