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亲爱的豆腐(散文)
一
我从小喜欢吃豆腐。当然,小时候家里生活窘迫,其实是由不得喜欢或不喜欢的,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
那时,村里穷,穷得像块豆腐掉灰堆,吹,吹不得;打,打不得。生产队每年分粮到户,一般按人头算。用马车拉着,到谁家门口就喊两嗓子,然后,将车上的玉米棒子或者面瓜之类的扒拉进一个长方形带把的大木槽,大致量一下,倒在地上。生产队很少分黄豆(也有很多人叫大豆),自家仓房里的黄豆,用面粉袋子装着,金蛋子似的,娇贵得不得了。这些黄豆,除了自留地里种的,都是母亲和我们兄妹从别人家豆地里捡来的,就是人家黄豆收割后,我们去田里寻找人家遗漏的豆稞。人家不让捡,经常撵我们。日子过得紧巴巴,黄豆粒依然长得很圆。这些黄豆,有一部分用来去油坊换些豆油,余下的就留着,会在年节炒些黄豆吃,或做盐水豆,再剩下的就用来换豆腐。
当时村里,有两家豆腐坊。一家是杨家豆腐坊,在村子西南,离我家远些,很少去换豆腐,尤其他家大姑娘,学着《白毛女》里的杨白劳,因为恋爱问题喝卤水自杀后,我们更不去了。另一家是张家豆腐坊,我管师傅叫张姨父,住得近,和张姨父家只隔着一户王姓人家。姨父家开豆腐坊,我家有个地利优势,虽说不可能天天吃到,但基本天天能闻到豆腐的味道。
张家豆腐坊,就设在做饭的外屋。除非生产队开有豆腐坊,姨父去那里上班,否则,张家的豆腐坊一直开着,公私转换得很快,一盘石磨,一匹马,一口大锅,一口缸,一套简易压榨的设备就可以开工了。压榨设备可以没有,实在不行,几块石头可以冲上去压阵。每次我去换豆腐,屋子里都雾气腾腾,有若仙境,尤其寒冬腊月。有时,我故意用铝盆将黄豆弄得哗啦响,这响声尖锐,叫姨父意识到有人来了。有时,是蒙着眼睛拉磨的老马先感受到了我的脚步,它用鼻子一哼,姨父才从里面伸出头看到我。
姨父一般都做大豆腐,北方豆腐,也就是北豆腐,现在叫老豆腐的多些,也有人叫水豆腐。用卤水做凝固剂,含水率高,口感偏硬,但香味浓郁。豆腐块一般半块砖头大小,厚度相当于两块砖的厚度,这样的豆腐换一块,我要从我家的布袋子里装上至少二两黄豆。那个年代,豆腐于每个家庭而言,不是荤菜,胜似荤菜。办喜事,豆腐过油,如皇帝着金衣登堂,光彩灼人,遇到白事,溜豆腐,豆腐披着白纱出场,把悲伤留给自己。
年景好,黄豆多,就会经常吃豆腐。我家常见的家常菜,就是土豆条炖豆腐,菜出锅时,土豆软糯,豆腐香嫩,撒一把葱花,汤上面还漂着油花,饭虽然是小米饭或高粱米、大碴子,有时是玉米面饼子,都是一顿不错的饭菜。此外还有白菜炖豆腐、雪里蕻炖豆腐。豆腐和土豆的地位不相上下,几乎什么菜它都去掺和。到了春节前,几乎家家都要倾尽所能,去换一盘豆腐,就是压榨时用的方盘,里面少说也要有二三十块豆腐。回到家里,放在背风的地方冻起来,这样,一个正月,就有冻豆腐吃了。怕风吹,是防止豆腐风干。冻豆腐的老搭档是酸菜,要放五花肉才好吃,如果油水小,这个菜里的冻豆腐会成为傀儡,变成酸菜的味道,名至实归——酸豆腐。条件好的时候,东北菜里有个传统的鱼炖豆腐,鱼和豆腐是好搭档,鱼最后会将自己的味道传递给豆腐。有时,一盘这样的菜,豆腐吃完了,鱼剩下来。最有趣的是,喝一口酒,吃一块豆腐,将扎进豆腐里的鱼刺轻轻吐出来。鲜族人喜欢用鳕鱼(叫明太鱼更准确,是鳕鱼的一种)炖豆腐,这是很多朝鲜风味菜馆的当家菜,吃块豆腐,来一块鳕鱼的蒜瓣肉,这样“软硬兼施”,食客就会深陷在酒杯里,不能自拔。有一段时间,流行泥鳅烧豆腐,有人叫泥鳅钻豆腐,说泥鳅活着下锅,水一热,他们就会逃难,钻进豆腐里。但吃过几次这个菜,我没有看见泥鳅钻进豆腐,它们都死在豆腐之外,有几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洒脱。豆腐卑微,起码,我没看过有鲍鱼炖豆腐这道菜。
父亲喜欢吃豆腐,他夹豆腐的姿势很认真,筷子正好夹在豆腐块下端的三分之一处,豆腐块很稳,而且不碎不掉。父亲在镇里上班时,经常回来晚,母亲给他留菜,他的要求很简单,常常是,锅里热着一块豆腐。回来后,父亲只需一点辣椒酱,就成就了一顿晚饭。父亲性格刚烈,相比之下,豆腐温柔多了。可能父亲是知道豆腐可以中和他的性格,一直喜欢吃这一口。
我有个远房大舅,那时每天推着自行车,走乡串村卖麦芽糖。在他自行车后座的泡沫箱里,不知道藏着什么甜蜜和秘密?大舅就是靠着这个小本生意,养活一家八口人。每次大舅到我们村,中午都要到我家,跟母亲说:“饿了,给我弄点吃儿的。”这个“吃”字他发出了儿音。他跟母亲一点都不客气,像亲兄妹一样。母亲匆忙应对,往往是炖一块豆腐,大舅每次要喝二两,豆腐到他嘴里,因为烫,他要用舌头将豆腐块儿翻几个个。吃了豆腐,仿佛他的脸上渗出了豆油,亮亮的,他脸上的麻子,越发清晰,像祝融号月球车拍下的月球表面。他吃豆腐,我没意见,但每次,他都不拿出一块麦芽糖给我们吃,我有意见。小孩子的心思,很细。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也好笑。
要说的是,现在,大舅家的贤姐和我的母亲住得不远,经常到妹妹家看望我的母亲。这次回家,她又不止一次提起过从前大舅到我家吃午饭的情景。她一说,我就想到香喷喷的豆腐。她心眼好,人也长得好看,年轻时,如果要是开豆腐店,一定被喊做豆腐西施。
二
读大学后,我喜欢上了尖椒干豆腐这道菜。以往,在家乡的时候,干豆腐吃到的不多,张家豆腐坊做得也少,费豆子,产量低,换的人也少。食堂里,只要有这个菜,我必买无疑。和同学去饭店小酌,我每次必须点这个菜。我清楚地记得,同学徐从上海来哈那次,我招待他的菜里就有这个菜。
干豆腐,应该是相对于水豆腐而言的,但薄厚可是天壤之别了。算是东北的专用语吧,也可以自豪点称为东北干豆腐。简单讲,就是压成薄片的豆制品。山东人喜欢煎饼卷大葱,东北人喜欢干豆腐卷大葱,后来,这个习惯似乎被聪明的北京人利用了,发明了一道京酱肉丝,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把干豆腐替换成了薄得几乎透明的小面饼,卷上葱丝黄瓜丝酱炒肉丝,如同老家春饼的微缩版,清爽可口。我的乡亲喜欢干豆腐喜欢到什么程度,举一例:一个深冬,我去县医院看望一位病重的亲戚,很多人都陪在那里,夜宵是,请人送来厚厚一沓干豆腐,放在另一个休息间里,外加一把大葱,一碗东北农家酱,谁饿了,就过来,扯一块干豆腐,卷根大葱,“咔嚓、咔嚓”垫补一下。
尖椒干豆腐,不算是小荤,更和荤菜无缘,但生活困顿的年代,算是硬菜,家里来客人或者办事情,没有鱼肉,就将这个菜端上来,可以挡挡颜面。炒这个菜,我有点心得,如放些肉片爆锅,味道会鲜香一些,或者放些高汤,都会提鲜。但辣椒一定要至少带点辣味才好,如果放青椒或甜椒(所以,有人也叫青椒干豆腐),味道就会打些折扣。至于干豆腐是切条、切菱形片,那就随自己的喜好。最后,记得一定要勾芡。勾芡很重要,温水将淀粉化开,出锅前淋入锅中,同时翻动菜肴。这个步骤,放在生活中,南方类似“捣糨糊”,北方类似“和稀泥”,对于掌控全盘不可或缺。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来到上海,人入乡了,口还没有随俗。一去菜场,我就满摊位找干豆腐,没有,只找到了它的近亲,上海人叫薄百页,一般只用来做百页卷,即百页卷肉馅,或者打百页结,放入红烧肉中或各种煲汤中。一次,我当作干豆腐炒着吃,口感不佳,像嚼蜡纸,兴奋的心情,也因此一落千丈。所谓乡愁,舌尖负有很大的责任。1996年春节前,我在虹口区的一条马路边,偶遇一位骑着自行车卖干豆腐的,操着我的家乡口音。我一冲动,买了十斤,回家后,送一部分给同在上海工作的北方老乡,留下的,我冻起来,当宝贝一样。干豆腐能冻藏,且味道不变,这个特性,叫我欣喜若狂。
后来,市场上出现了厚百页,也有写做厚百叶的,似乎也没人去计较。这豆腐,摞在一起,像一本厚厚的书,远不止一百页(叶)呢。但去理解厚百叶,想想百叶窗够美的,如果联想到抖开一块牛百叶,比干豆腐略厚,口感更具嚼劲,也不错。应该算是薄百页的血亲,名字估计就这么来的。我就买回来当干豆腐用,炒、拌都用,我想,除了含水量高的豆腐,其他豆制品都应列入干豆腐之列,一个“干”字囊括了这些豆制品系列的共同特征。厚百页,也叫千张,一本厚厚的书,有时不止一千张纸,这样叫也够形象。当然,有些厂家还开发了中百页,不薄不厚,更接近干豆腐的尺寸,我常买不懈。只是干豆腐即使凉了,也香软,厚百页、千张则不,凉了则有点弹牙。豆浆点卤后,压榨至干,成白干。著名的扬州干丝就是这种白干切丝做成的,口感略软。当然,也有人用千张或厚百页替代之,亦无不可。白干抹上五香粉和精盐,腌制后微火烘焙,变成常规意义上的豆腐干,棕红色或黄色的豆干。吃法上,各取所需,南方人对豆腐干更是情有独钟,红烧肉里放豆干块,堪比放百叶结,家常菜,芹菜炒豆干丝,豆干丁炒酱,用来拌面,也令人垂涎。春季时,长三角最著名的豆腐干马兰头,豆腐干切丁,将焯水的马兰头切碎,二者拌匀,淋入香油,撒少许盐和味精,那是一盘清热去火应季的美味。
豆浆煮开锅后,表面会形成天然的一层油汪汪的膜,挑起来,平躺着去晾晒,叫豆腐皮,也有叫油皮、豆腐衣的,比干豆腐、千张、厚百页都薄,没有管它叫云皮的,但在江浙沪地区,切成的豆腐皮干丝包装上却都写着诗意的名字——云丝。挂起来竖着晒,有了皱褶,则叫腐竹,也有叫豆笋的,甭说,笋不过是竹的童年,这两个叫法,好像是叫一个人的大名和乳名。豆腐皮和腐竹的口感略有不同,后者更艮一些,但和干豆腐等豆制品比,卖相上佳,容光焕发,像脸上涂了高光液。童年时代,豆腐皮见得少,倒是有一次,我去生产队的豆腐坊去换豆腐,推开门,不见人影,环顾四周,才看见张姨父半蹲在灶坑前,用木火在烤着一张类似干豆腐的东西,上面涂的酱油还没干,正在吱吱叫着,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当时不知道是啥,现在才知道,烤豆腐皮原来是一道天然美食。还有,将厚百页或千张卷起来,就叫素鸡了,豆腐皮卷起来就是素鸭,形似还是神似,有没有鸡肉和鸭肉的味道,食客心中各有答案。当然,上海地区的素鸡吃得比较多,有的整块卖,有的已经切成大大小小的圆片状卖,荤菜里或者盖浇面里搭配一片素鸡,跟吃块鸡肉的心情差不多。这类素鸡,很难见到千张和厚百页的纹理,也无所谓了,重要的是口感和味道。最近几年,娱乐圈讲究素颜出镜,结果很多大美女露馅了,即使整了个尖下巴,也还是经不住推敲。这辈子,我就做个素人,朴素的人,传承好父母的容貌才是最大的孝顺。
2000年春季,公司组织去无锡搞团建活动。返程前的最后一顿午饭,是在南禅寺素食馆吃的,满满一桌菜,除了青枝绿叶的蔬菜,均由豆制品担纲。做得外表和味道最逼真的是那盘大蒜炒“鳝段”,被吃了个干净。显然,那时我们还年轻,这素食的油水还是小了点,回来的路上,我们饿得只好到包里找饼干吃。困惑的是,出家人为什么不吃肉,不沾腥,就因为“戒杀生”的规定,那为什么还要因想念肉味而创造出素鸡、素鸭,这不是打了诳语吗?
三
自从北方一家著名豆制品公司进入上海市场,上海的豆制品市场越发繁荣了。这家公司,标志性的干豆腐,迎面吹我一脸东北风。电视剧《乡村爱情》自从王小蒙开了豆腐坊,有很多集都是在那里选景拍摄的。我很想看看流水线怎样生产的豆腐,没看到,倒是看到小蒙的爸爸王老七经常出来晾晒过滤用的纱布,风中悠悠飘荡,如旗似幡。除此之外,因它的到来,超市里的豆制品也令人眼花缭乱了。有成盘的豆腐块零售,也有盒装的豆腐零售,每种豆腐都有自己的名号,令我这个来自大豆(别忘了,就是黄豆)故乡的人,也莫衷一是了。
吃的过程,其实也是学习的过程。
相比北方豆腐(北豆腐,有人也叫大豆腐),南方的豆腐(南豆腐)确实有些小家碧玉,全都白白的、嫩嫩的。主要的区别,在于它们使用了不同的凝固剂。普通的南豆腐,使用的是石膏,细嫩,含水率更高。随后推出的内酯豆腐,是用葡萄糖酸内酯凝固的,更加细嫩,产量更高,保质期更长。至于北豆腐,以前老家流行俗语:“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把凝固剂和豆腐的紧张关系讲得无比生动。同时登场的还有木棉豆腐和绢豆腐,其实就是日式豆腐,这是舶来的名字,用的是混合凝固剂,木棉豆腐口感介于北豆腐和南豆腐之间,如果按人的年龄去配比,相当于一个中年人。绢豆腐口感比内酯豆腐更好。市场上还有一种名气很响的日本豆腐,本名就叫“日本豆腐”,是用鸡蛋做的,不属于豆制品,鸡蛋太俗,竟然在豆腐界混出了名堂。不提。上海人喜欢的荠菜豆腐汤,用这几种豆腐皆可,不怕碎,越碎觉得汤越稠。人很奇怪,吃饭没汤嫌噎得慌,但盛汤的时候,却喜欢捞干货。凉拌豆腐是暑期的家常菜,一般用内酯豆腐或绢豆腐,鲜嫩爽滑,但是,装盘时切记要用平盘,如果用了深盘,筷子无法放平,豆腐块很难完整地夹起来。但如果是在我家,我会放一个汤匙在盘里备用。夹这样的豆腐,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品质。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但现在人们都喜欢切碎一个皮蛋点缀,所以,我很少能听到这句歇后语了,是不是和这有关。
品读韩老师这篇赞美中华民族传统美食豆腐的文章,让人大开眼界,这是一篇不仅抒写豆腐的美的美文,更是韩老师人生经历过程之中的半部历史篇章,力作启权分享了,向韩老师问好,创编辛苦,望韩老师多保重,远握,祝冬日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