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上班，走到华塑大道，路边香樟林外的田里晚稻已经收割，青黄间的稻茬处漫浮着雾气，仿佛涌动的纱幔，飘渺中极易让人产生遐想。
　　 时令已近晚秋，田野郊外，适度寒冷和湿润的空气相伴，雾就应时而生。雾里世界，在城市里算是稀客，可在原野，就是常态。魅惑人心的风景，是困居都市之人难得享受的，终日穿行于高楼大厦间，在钢筋水泥混合的世界里劳碌奔波，自然和田园风光产生距离。劳碌耗费精力，猜心思办事更费心神，干净简单的氛围，一览无余的澄澈，该有多好。可是城市的虹吸效应巨大，我这个独行者也是其中一员，造化弄人，此刻有幸在异乡拾得零散田园风光了。
　　 五月末我来炉桥，整日穿行于工地与住处之间，初夏的燥热已经让汗水成为最亲密的体验。两点一线间与终日与田野擦肩而过，我并没有想过作半刻停留。只是偶尔目光扫视间，我看见田里的秧苗，不是人工一行行栽种，像是种子撒上去自然漫生的。秧苗如此撒种，令我讶异。记忆中，在我的家乡，清明时节，人们育秧可像抚育婴儿般下足了工夫。种一季水稻，育秧、插秧，然后秧苗经过炎炎夏日炙烤，在火热中历经漫长的三个月，至中秋时节稻子成熟。开始一镰一镰收割、曝晒、打捆；一挑一挑担到稻场脱谷、扬场、晾晒；一箩筐一箩筐归仓，储存；其间，花费了一个庄稼人一年中绝大部分精力。然而在此地，水稻的生长和存在仿佛只是一道风景，我只看到它成长的影子，却没看见农民在田间劳作。田地好像只是上天眷顾，根本不需要人为操持。水稻很善解人意，享受阳光，享受风雨，享受鸟语，一路茁壮成长，瓜熟蒂落，垂下沉甸甸的稻穗，闪着黄灿灿的光泽。忽一日，稻田就变成稻茬，剩下收获之后的残存。整个过程，如同变戏法，只让我留下关于田间劳动场景的回想。其实我知道，我所见的只是表象，整个劳动的过程也许有所删减，但是关键环节应该是一样的，本质并未改变。因为我与这片田园虽日日相见，彼此在时间上却存在着无法重叠的偏差，好似两条平行线，只能远远观望，而没有交集。人生，许多时候正是如此，相见不能相伴，相伴不能相知，相知不能相守，各自在错位的时空中虚耗。自以为是的理解，空费心智的揣度，最后事实证明，我们的判断却没有多少正确的成分。
　　 雾里的世界，正好是自然送给人类的一味解乏良药，将有形之美掺和一些别样的调料，加上遐想的空间。生活过于平淡时，不一样的存在总能撩动心弦，带着浪漫，带着诗意，带着飞翔的翅膀，让心灵在无所束缚的时空中自由驰骋。
　　 薄雾迷漫下，稻茬仿佛在做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梦。它们的身躯和籽实奉献给人类，留下根须和泥土相拥，最后魂归大地。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历经苦难艰辛，历经倾轧击打，历经讥笑嘲讽，岁月之鞭一轮又一轮的鞭策下，许多生命不堪其重中途夭折，还有许多没能坚持败下阵来，走到最后的应该抒怀一笑。
　　 生命来到世界，就是一场不停奔跑的过程，留下汗水，留下声音，留下色彩，留下可以留下的一切，然后消失。如果生命在离开时有可留下的，哪怕很少，他的存在就会少些缺憾。
　　 时令到了晚秋，不仅意味着凋零，更代表着成熟和丰收。如果生命消失是更广义的繁衍和延续，换取的是更深层次的存在价值，那总是一件令人欣喜万分之事。
　　 时光无可抑止地飞逝，我多希望它能停下脚步，将那些青春激荡的岁月留下，大声欢笑，大声歌唱，随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一切，尽情的享受生命带来的快乐。没有恐惧，没有忧伤，没有对未来无所适从的怅惘。我要像一粒种子一样，旅程中和无数生命相伴，谱写着各自不同的乐曲，每种乐曲在月光中都是浪漫如水的柔美，无拘无束地演奏，自由自在地欢歌，集合着所有能量去消弭成长的疼痛。那些疼痛，只有亲历者才能甘苦自知。那些深入骨髓的劳动记忆，那些为了更好的活着而走过的痕迹，像这晚秋的薄雾，轻柔舒缓地游移，忽远忽近，从未舍离。许多往事在我脑海里反复旋转，变化如影随形，我的脚步也跟着转换，总想留住些什么，似乎又什么也留不住。
　　 薄雾漫延，让我的目光尽情放松游走，脚步跟随不由自主地放缓。我愿意为这个早晨留下些时间，留下些游离于忙碌之外的空间，呼吸一下深秋时节来自原野的气息，感受一下自然之美，让季节扑面而来的清新唤醒我向下沉沦的心。光影仿佛静止，其实一刻也未停滞。土地改变着生长的庄稼、树木，季节改变着大地的外表，树叶从新绿到浓绿，最后泛黄，一片两片，直至满枝头。天空由燥热渐渐冷静，变得辽远空明。风的脚步不再狂热，带着凉意，拉扯着人的衣袂，仿佛念念不舍。风在留恋什么，是留恋曾经的繁华，还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天地间仿若微尘的我，骨子里流淌着农民的血液，对于那些繁重的劳作总也难忘却，不断回味，对土地和庄稼总感亲切，无限依恋，可是却不能尽情的归附土地。我拥有土地，可是家乡丘陵间散落的田地曾经是我拼命逃离的理由。如今所谓的不舍，是无奈不甘，还是无病呻吟的怅然？
　　 人生没有回程，生命不可倒转，时光的剪刀在枝头很不情愿的下了狠手，枝头已经稀疏，夏天里的拥挤热闹渐归宁静。飞鸟在林间翩飞，做了一夜的好梦，清晨薄雾下迷蒙的世界增加了它们舞动的氛围。不为取悦，只为自己喝彩，为拥有不同季节所获的光阴喝彩。不知是受到飞鸟的感染，还是兴奋过头，树叶脱离枝头，悠然飘落，无声无息的在空中划过，和往日岁月依依告别，落在源源不断给予它营养的土地上，落在稀疏的油菜苗间。
　　 一簇一簇油菜苗还无法完全掩没泥土，黝黑的土地平缓的向前延伸，融入升腾的薄雾中，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如同一片开阔的湖面，缭绕蒸腾着水汽。“湖面”的远方，是一排婉约的树影，如有似无，若即若离。再远处，天空的流云在初升的阳光下现出并不眩目的金光。淡淡霞彩生动而不虚空，沉静中带着成熟的厚重，一毫也不孤单。
　　 “湖边”白杨树旁，是围绕着厂区的一条河渠，里侧的绿植和白杨树共同构成河渠的四季，此刻稀疏的身影恰好陪衬了水面的平静。水面偶有微澜，那是大地律动的轻吟。薄雾很识趣，躲在远处成为观众，两旁树影做了陪衬，让水面成为云霞的舞台，在水里晕染出缤纷的色彩。这条围绕厂区的河渠，是我上下班时目光必到之处，彼此交会的时间虽然短暂，可获得的内容却丰富无比。水中有小鱼悠游，水鸭嬉戏，有喜鹊低舞，也有白鹭光顾，不时还有落叶浮在水面，宛如静止的小舟。水中的倒影总是不停变换，生命的痕迹在河渠狭长的空间里从来没有缺失。盛夏时，白杨和垂柳，繁密静美的倒影形成柔和的线条浸润在水中，一时间消减多少工作的疲惫。现在，晨光雕琢下的水面，集合了光影之美，恰似一场千年苦等的约会。
　　 空气清新干冷，秋天的脚步即将走向尽头，冬天已缓缓而来。此时，在我的家乡，田野里，油菜苗应该已经长出鲜嫩的绿叶，冬小麦早已播种。人们正在欣然迎接冬天的到来，忙碌了一年，该停下脚步，尽情享受生活了。
　　 我多想停下，循着时光的脚步，乘着意兴阑珊的薄雾，朝原野深溯，与薄雾相拥，来一场倾情的邂逅。可我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不冷不热，五谷不结。生命只有经过冰与火的淬炼才能成长，我又何必为每天的忙碌得失无病呻吟？如此想着，我快速向门岗走去。
　　 2023.11.16日记
　　 2023.11.30日整理于炉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