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宋玉的狂妄(随笔)
一
宋玉(公元前298年—公元前222年),楚国鄢人,曾供职于楚顷襄王手下,为楚国士大夫。屈原的忘年交,战国一代著名辞赋家、诗人,传世作品有《九辩》等。成语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等都是他在回答楚顷襄王的提问时创造的。秦始皇统一全国那一年,公元前222年因病去世,享年七十六岁。宋玉前半生顺风顺水,很受君王青睐,中年后,楚顷襄王去世,新君楚考烈王上位,佞臣黄歇得宠并把持朝政,宋玉遭到冷遇,被驱逐出政界,郁郁不得志,开始了屈原一样的人生道路。也就是这一年,以屈原的骚体,写成《九辩》,舒泄其哀伤、愤懑、忧愁、不平的心绪,后来其《九辩》与屈原的《离骚》《天问》一起,被收入了《楚辞》,成为《楚辞》的代表作品之一。
说宋玉狂妄,是站在敬仰的角度说的,因为宋玉有狂妄的资本。哀伤忧郁的《九辩》不说,毕竟是遭到打击后的发泄,在他遭受打击之前,我们看他的《风赋》《讽赋》《神女赋》,就知道这个人不但有才华,而且还有政治远见。他在《风赋》中,把风分成“大王之风”和“庶民之风”,明朝大学者孙矿说,《风赋》“命意造语,皆入神境,然却又是眼前、口头掉出,全不艰深费力,允为赋家绝技”,更重要的是,《风赋》中包含着治国理政的亲民思想,在宋玉的嘴里,更准确地说是心里,君王一定要亲民爱民,以民立国,他以风来既委婉而又隐含尖锐地讽谏楚王,其才华和风骨都属上乘。自然界的风是相同的,君王不能把吹到自己身上的风当作雄风,把吹到老百姓身上的风当作雌风。宋玉以风来讽谏君王,客观上揭示了当时社会贫富悬殊的不平等现象。希望楚襄王不要再沉溺于养尊处优、淫乐无度的生活中。对于老百姓的苦难生活有着明显的同情心,也对楚王满怀希望。这在某种意义上,比屈原的思想境界要高出了许多。
二
叙述宋玉的这些,是要看到宋玉有可以狂妄的基础。有了狂妄的基础,还要有狂妄的表现,他的表现集中体现在《宋玉对楚王问》上,这里表现的狂妄才是一个文人士大夫应该有的狂妄。
楚襄王问宋玉:“先生你那里得罪了百姓,为何他们说你不好呢?”宋玉回答说:“是的,有这么回事。但希望您能宽恕我的过失,让我把话说完。”
接下来宋玉的一段话堪称狂妄的经典,世代流传,人人皆知,并被无数的人所尊奉。原文是:
“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有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鲲。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篱之鷃,岂能与之料天地之高哉?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士亦有之。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翻译过来是:有一位来郢都唱歌的歌唱家,开始他唱《下里》《巴人》,都城里百姓聚集起来跟着唱的有数千人。接着他唱《阳阿》《薤露》,跟着唱的百姓就剩下几百人了。后来他唱《阳春》《白雪》,跟着唱的只有几十个懂音乐的人了,最后他时而用商音高歌,时而以羽声细吟,其间杂以宛转流利的徵音,这时跟着唱的就只有几个音乐专家了。他唱的歌越是高深,能跟着和唱的就越少。所以,凤凰拍击空气,直上九千里的云霄,背负青天,翱翔苍穹。而那跳跃于篱笆之间的麻雀,哪能像凤凰那样知道天外有天呢?鲲鱼早上从昆仑出发,中午在东海之滨的碣石上晒背曝鳍,晚上在孟诸大泽中投宿。池塘中的小鱼儿,怎能知晓海洋的浩瀚呢?不只是鸟中有凤,鱼中有鲲啊!在人中也有出类拔萃的人物。那些高洁的人物有如美玉一般的品行,超世独立,而那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百姓,我为他们说好话,他们都听不懂,又怎能理解我的行为呢?
宋玉的这段话的意思并不是他独创的,很明显是从庄子《逍遥游》和《列子·汤问》中转引过来的。其中的意思,楚王一听就会明白。从《风谏》中我们可以看到,宋玉确是在用讽谏的办法,冒着得罪君王的危险,在君王面前为百姓说话,但百姓却不说他好,这就是“曲高和寡”。而从《宋玉对楚王问》中可以看到,宋玉的回答,霸气十足,毫不客气,置眼前的君王于不顾,把自己抬到了凤凰、大鲲、阳春白雪的高度,这副狂妄之态,历史上很少有人企及。
三
狂妄必然要付出代价,不管你多么才华横溢,也不管你多么位高权重。暂时没有受制,是因为碰上了很少能够碰上的明白人,一旦楚考烈王和黄歇这样的人来到了你的身旁,狂妄的代价就要付出了,并且以狂妄的程度,来决定代价的大小,越狂妄,代价就越大,三国时期的祢衡、杨修都是证明。
所以,宋玉被贬谪之后,心境就和屈原一样了,随着屈原调子,吟诵《九辩》:“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恍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羇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用辞赋来发泄对奸佞的痛恨,对君王的不满,对自己的孤芳自赏,其狂妄的精神一下子也都不见了。文人的狂妄,原来是有条件的,可忆可叹啊,宋玉!
如果没有宋玉那一段春风得意的狂妄人生经历,中国古典文学,也将失却一段光彩的。只说《风赋》《讽赋》《神女赋》“三赋”,堪称文学的榜样,雄辩之风,高难的蕴意,精彩的表白,铿锵的辞气,几乎后世无人可比。
我就想,狂,应该属于张扬的性格,这种性格,适合写出奔放豪迈的词句,这是文气之基。而“妄”呢?我不喜欢解释成“虚妄”“虚无”,在宋玉的身上,“妄”是一种超脱现实的一种情绪,或者说,是一种抽象的能力。没有驾驭主题和感情的能力,也妄不起来啊。
我甚至认为,中国文学的浪漫主义,应该早于任何一种文学,浪漫的源头是不是就是“妄”,让想象飞驰,让感情恣肆,于是就有了天马行空的文字文采。“妄”也是一种格局,暂时超脱现实,架构一种崭新的意境,当然就使人耳目一新,是这个道理吧?
作于2023.7.27,12.1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