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忏悔(小说)
一
蝶恋园小区今天热闹非凡,小区的物业大厅里正举行一场隆重的婚礼。结婚的不是普通的靓男俊女,而是一对年逾古稀的老年人。新郎李志军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他一头漆黑头发(八成是经过染发)梳成大背头一丝不苟,白衬衣上打着红色领带,外穿一身得体的藏青色西装,脚下是一双黑色的皮鞋,很有老干部风范。新娘沈雅茹穿着一身白色的婚纱,尽管经过化妆,依然掩饰不住满脸的风霜,不过仔细看上去,年轻时候一定是百分之百回头率的靓女。
李志军满面春风,抱拳答谢邻居们的祝福,沈雅茹虽然也是双手合十拜谢邻居们,却掩饰不住满脸的忧郁。不是她对这次婚姻有什么不满意,她平时永远是这付神态,大喜的日子也是如此。
“妈妈,我们祝福你们,感谢你能和爸爸结合在一起,从今以后,你就和我们的亲生母亲一样!”李志军的儿子媳妇给他们鞠了个躬,四五岁的小孙子把一大抱鲜红的玫瑰送给了沈雅茹:“奶奶,祝你们幸福!”沈雅茹接过孩子递上的鲜花,低头在孩子的额头吻了一下:“好懂事的孩子。”这时她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结婚。李志军的夫人前年患癌症去世,沈雅茹很早以前就和第一任丈夫离婚,没有自己的孩子,和李志军结婚之前,她一直独身。
李志军退休前是国家干部,沈雅茹退休前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他们同住在一个小区。本来他们互相并不熟识,沈雅茹冷漠的性格也不会主动和邻居们来往,是很多生活上的琐事让他们认识的。供暖时候暖气片不热,沈雅茹找到物业,让李志军听到了,他自告奋勇去帮她疏通暖气片。自来水的水龙头漏水了,又是李志军帮忙给修好了。有时候沈雅茹从菜市场提回沉甸甸的蔬菜,半路上遇到李志军,他一定抢过来帮她把菜送到家里。沈雅茹再不喜欢和人交往,也会感谢时常帮助自己的人,就这样她和李志军逐渐熟悉起来。两个人见面开始打招呼,有时也会聊上几句,不过都是“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话。
沈雅茹的一位表妹和她住在同一小区,有时候来找她聊天,表妹经常为表姐的今后发愁:“表姐,你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将来年龄再大动不了怎么办?”
“我有退休金,又有医保,吃喝不用愁,病了去医院,有什么可担忧的?”
“假如得了暴病一口气上不来就死了,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谁能知道自己将来会得什么病,假如瘫痪在床三年二年不死又怎么办?”
“雇个护工呗。”
“再好的护工也没有亲人守护在旁边好。”
“到时候再说吧,想那么多干什么。”
“我劝你再找个老伴儿吧,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好。”
“不、不,我绝不再结婚嫁人!”
提到结婚,沈雅茹立刻满脸惊恐。
二
也难怪沈雅茹提到结婚就害怕,她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婚姻想起来就是一段噩梦。
沈雅茹的出身不好,家庭是资本家成份,在那个年代,她这种出身的人只能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下随波逐流,十七岁的时候,她就被送到乡下,成了知识青年中的一员。在农村战天斗地的艰苦生活自不必说了,最后终于熬到有了可以选调的时机,同村的知青们一个个都走了,最后只剩下沈雅茹一个人。万般无奈之下,沈雅茹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当时的大队革委会主任。
和沈雅茹同住在一间房里的其他三个女生都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她们办理选调的时候,都明说大队革委会主任是个老色鬼,给他送多少礼物也是白送,只有和他上床睡觉才会给你开选调证明。那三个女生选调前都被革委会主任玷污了,三个女生恨恨地诉说经过,大家都是受害人,也就不再避讳什么。三个姐妹都被选调进城,只剩下沈雅茹孤零零的自己。
沈雅茹翻来覆去折磨自己好多日子,最后一咬牙,为了回城,豁出去吧!一天晚上,她买了两瓶酒两条烟来到了大队办公室,革委会主任见到她眉开眼笑:“欢迎,欢迎沈雅茹同学愿意扎根农村一辈子!”沈雅茹硬着头皮说明来意,革委会主任笑着说:“要想选调回城,首先要接受贫下中农的深入教育,你愿意接受‘深入’教育吗?”沈雅茹红着脸点了点头。革委会主任没有任何犹豫,上来就给她脱衣服,至今那十几分钟在她的记忆里都是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度过来的。过了两天,她接到选调通知,终于回到了城里。
回城后分配的工作还不错,她被分到一家医院当了一名护士,后来通过成人教育努力自学,最后被提拔为护士长。工作上比较顺利,婚姻上她可就遭难了。父母因为是资本家出身受够了打击,临到她找对象的时候,坚决让她找个工人阶级出身的丈夫,免得后辈儿孙再跟着受牵连。在父母的主持下,她和第一位丈夫,一位真正的工人阶级结了婚。
婚后的第一夜两个人就闹了不愉快。丈夫和她进行了第一次之后,发现她不是处女,马上审问她和谁发生过关系,她没办法只好坦白了选调时发生的事。丈夫不但不同情,反而“烂货、烂货”地奚落她,让她感到无地自容。自此以后,丈夫再也没有拿正眼看过她,喝酒之后,甚至不叫她的名字,直接喊“烂货”。每次和她同床,丈夫发泄完有时候会自己扇自己的嘴巴:“我怎么这么不要脸,非要和烂货干这种事!”虽然丈夫没有动手打过她,但是语言上的侮辱让她痛不欲生,时间不长她就提出离婚,丈夫痛快地答应了她。
离婚后也不是没人追求,医院里的医生不止一个曾向她伸出过橄榄枝,但是第一次婚姻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她的一生,任何人的追求她都直接拒绝了。退休之后,她更断绝了再次结婚的想法,准备就这样独自一人直到生命结束。
三
沈雅茹的想法固然没人阻拦,但是自己的身体却和她过不去,有一次她的腰痛病犯了。她的腰是小时候落下的隐疾,年轻时犯了腰病还能抗过去,现在年龄大了,犯病之后竟然连床都下不了。正好那几天表妹家里有事没过来串门,她又不好意思打电话麻烦人家,只好自己躺在床上忍着,直到表妹有一天来了才发现她病倒了。
“病倒了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你看你这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吗。”表妹一面收拾地上的方便面空盒子一面埋怨她:“你这是犯的腰痛病,要是重病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连饭都做不了,光吃方便面不把身体都糟蹋坏了吗。”表妹收拾完屋子,又给她做了饭,这是几天来沈雅茹吃的唯一一次热饭。
下午,表妹和李志军一块来了,大概是表妹告诉他的。李志军提来很多肉和青菜,进门后问候了一下她的病情,马上去厨房给她做饭。沈雅茹本想拒绝,自己病了何必要麻烦邻居,看到李志军满腔热情的样子她又没好意思说出口。等到临走的时候,李志军说:“我看你下床开防盗门都很费力气,我把你的房门钥匙拿走行吗?”沈雅茹点了点头。
从这天之后,李志军每天必来,早晨给她送来早点,中午和晚上给她做饭,做好饭给她端到床前,有时候他拿着饭勺犹豫,看样子是想把饭喂到她嘴里。一直到沈雅茹能够下床,都是李志军在伺候她。沈雅茹又不傻,她从李志军的行为中当然能读懂其中的内涵,当表妹提出让她考虑和李志军谈一谈的时候,她说:“可以谈一下试试,不过我要把话都说明白。”
老年人谈恋爱没有年轻人的花前月下,谈话都是直截了当:“我以前结过婚,你不在意我的过往吗?”
“我不也结过婚吗,而且还有个儿子。”
“我的过去有些复杂,你不会说我是‘烂货’吧?”
“什么样的人会说出这种侮辱人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都可能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到了这样的年龄,能够认识自己的过往就够了,不必总用以往折磨自己,更不能自己侮辱自己。”
“我的身体不好,身上有年轻时候落下的隐疾,不会拖累你吧?”
“少年夫妻老来伴,这种年龄的结合就是为了互相帮扶,说不上谁拖累谁。”
“我们结合后,会影响你和儿子的关系吗?”
“我儿子和媳妇都是通情达理的年轻人,这件事我和他们商量过了,他们都同意,表示将来一定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对待你,你还有什么疑问只管提出来。”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你是老干部,这一点你不介意吧?”
“哈哈哈,都什么年代了,还提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我们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只要我们遵纪守法,国家法律会同等地保护我们。”
四
结婚之后,沈雅茹立刻体会到给她带来的好处。新婚第一天晚上,李志军让沈雅茹坐在床边,他打来一大盆热水,拿来一个马扎坐在沈雅茹跟前,帮她脱下鞋袜,把她的双脚按在水盆里:“怎么样,水烫不烫?”
除了小时候,沈雅茹是第一次让别人给她洗脚,她的脸一下红了:“别,别,我自己来。”
“你腰疼弯腰不得劲,还是我来吧。”李志军轻轻地给她搓脚,又轻轻地给她按摩:“你的脚怎么这么多老茧,还这么凉?”
“当了几十年护士,长期站立,大概是脚底下的很多神经都坏死了吧。”
“以后每天晚上用热水泡泡脚,没准能恢复过来。”
上床睡觉之后,李志军钻进沈雅茹的被窝,沈雅茹当然知道要尽一个妻子的义务,她感到脸上发烧,等待李志军下一步的动作。李志军却没有她想象中的行为,而是把她的双脚放到自己的肚子上:“你的脚太凉了,我给你捂着吧。”一股热流从沈雅茹的心中升起,眼泪差点流出来。
第二天早上,沈雅茹尚未起床,一股香味钻进鼻子,她睁开眼一看,李志军端着盘子过来了,盘子上是热牛奶、煎鸡蛋和烤好的面包片。
“我还没刷牙洗脸怎么能先吃早饭。”
“哪有那么多讲究,吃完早饭再去刷牙洗脸一样,会更有力气,来,不用穿衣服,就坐在床上吃。”
在沈雅茹的印象里,坐在被窝里吃饭还是小时候的事,只有妈妈才这样伺候过她。
吃过早饭,小孙子来了,满口“奶奶、奶奶”喊个不停。三个人来到小区院子里。小孙子骄傲地对遇到的小朋友说:“你们看,我也有奶奶啦。”
三个人来到菜市场买菜,李志军一个劲征求她的意见,到付账的时候,沈雅茹刚要掏钱就被李志军拦住了:“从今以后家里的所有开销都不用你花钱,我的退休工资比你高,买什么东西都花我的钱。”
中午做饭的时候,李志军让沈雅茹带着孙子看电视,他自己一个人在厨房忙活。他不时跑过来问沈雅茹,炒菜是咸点还是淡一点,油多放点还是少一些,可不可以放点辣椒等等。吃饭的时候,他还一个劲征求沈雅茹对每盘菜的评价。沈雅茹自己生活的时候吃饭很简单,有时候连菜都不炒,拌上一盘凉菜就是一顿饭,她对吃的方面没有很高的要求。李志军不这样认为,他说:“上了岁数首先要把饮食搞好,只有吃好了营养均衡,才能保障身体健康长寿。”
五
李志军每天如此殷勤,依然没有让沈雅茹彻底放下心来,她要看看,是他一时新鲜还是长此以往。
“我记得你以前在院子里总是烟不离嘴,现在怎么不抽了?”
“我看你见到抽烟的人总是躲得远远的,知道你怕烟味,就把烟戒了。”
“你平时自己喝酒吗?”
“有时候喝一点,怕你讨厌酒味就不喝了。”
“我不怕,想喝你就喝点。”
“你如果想喝我就陪着你喝,你不喝我也不喝了。”
到了晚上,李志军每天都要给她洗脚,一面洗一面给她按摩,时间长了,沈雅茹也就不再拒绝。晚上睡觉的时候,李志军总是抱着她的双脚,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冰凉的双脚。最让沈雅茹感到舒适的是她受过伤的腰,李志军给她买来能够发热的护腰带,每天晚上都要给她按摩。
“你这腰是怎么搞的?”
“小时候被人给打的。”
“打你的人罪该万死!”
说这话的时候李志军正在背后给她按摩,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话音都变了声调。
刚开始的日子里两个人的交流不多,李志军说些当年工作时遇到的闲闻逸事,沈雅茹说些医院的事,和在小区院子里聊天没什么区别。两个人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只要孙子不在旁边,李志军总是拉着沈雅茹的手,开始沈雅茹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也就习惯了。
小区的老年人们都对他们十分赞叹:“谁说老年婚姻没有幸福,看人家老两口,比年轻人还要浪漫。”
儿子和儿媳妇也十分孝顺。每个星期天都要过来,开车拉着老两口去公园、娱乐场所游玩儿,然后去饭店吃饭。他们嘴里“妈妈、妈妈”喊得十分亲热,真和亲生母亲一样。最让人喜欢的是小孙子,整天缠着奶奶,让从未有过孩子的沈雅茹感受到天伦之乐的乐趣。
六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志军一如既往地宠着、伺候着沈雅茹,她的心就算是块石头也慢慢被融化了。
一天,李志军对她说:“雅茹,我看你总是神情忧郁,是不是有什么事埋在肚子里,我们是一家人,能不能对我说出来?说出来心里也许就好过一些。”
“我说你听,听完后你不会骂我是‘烂货’吧?”
“怎么会呢,我是那种侮辱人的人吗?”
“那我就慢慢说给你听吧。”
沈雅茹先从选调时被村革委会主任玷污说起,又谈到自己的第一次婚姻。伤痛好了之后,揭伤疤比刚受伤时还要疼痛。沈雅茹泣不成声地诉说,听得李志军握紧了拳头:“畜生!现在是过了法律的时效期,不然一定要起诉这个大坏蛋!”
“唉,还起诉谁呀,那个老混蛋如果活着的话应该一百多岁了,恐怕早就死了。”
“你的第一任丈夫也是个没有肚量的小人,自己的亲人受到伤害不去憎恨害人的坏蛋,反而折磨自己的亲人,怎么能用‘烂货’去侮辱人。说说你的腰是怎么搞的吧。”
提起沈雅茹的腰,又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十年浩劫刚开始的时候,沈艳茹的家里被抄家,在“打倒反动资本家”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红卫兵小将们抡起了棍棒。沈雅茹见妈妈挨打,她不顾死活地抱住妈妈,替妈妈去挨红卫兵的棍棒。她记得清清楚楚,一位个子高大的红卫兵抡起碗口粗的大木棒,劈头盖脸打下来,这一木棒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沈雅茹的腰上,只听“咔嚓”一响,沈艳茹过后几天都走不了路,后来就落下腰痛的毛病,年龄大了越发厉害。
李志军听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嘴里一个劲喃喃:“打人的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沈雅茹忽然紧紧抱住李志军,这是结婚后第一次主动去拥抱他:“老李,我们年轻时要认识多好,我的一生会多么幸福。”
忽然她又松开双手:“唉,年轻时候认识也白认识,你一个革命干部怎么会娶一个资本家的大小姐。”
诉说出心中的块垒,沈雅茹感到无比轻松,从那天之后,她脸上的忧郁一扫而空,每天出来进去“老李、老李”喊个不停,她感到自己焕发出第二次青春。
七
也许是应了那句话:“苦命的人永远苦命”,几年之后,就在沈雅茹享受晚年幸福的时候,老天爷的打击再次而来——李志军得了不治之症!
沈雅茹哭干了眼泪,一刻不离地守护在李志军的病床前。弥留之际,李志军把儿子叫到病床前,让他同着沈雅茹的面发誓,他死后一定要向对待亲生母亲一样为沈雅茹养老送终。
李志军无力的手拉住沈雅茹,断断续续说道:“雅茹,我、我、我向你忏、忏悔,当年、当年打你的红、红卫兵、就、就、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