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冷漠人(小说)
1
苗七绕过一条街就出了城,沿防洪堤骑行着。河边风比较大,苗七感到膝盖上冷嗖嗖的,脸上刮过一阵阵风。有一条白色的流浪狗在防洪堤上奔跑着,眼看着苗七的车就要超过去,流浪狗靠向一边防护栏,回头等着苗七赶到前面。苗七从后视镜中看到那条狗见他超过了,马上将尾巴扬了起来,独自在风中展示它的威武与勇猛,后面一辆小车过来,响了一声嘀,狗惊谎地将尾巴压了下去,显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苗七骑远了,看不见那条狗了。他是刚刚从人力资源市场出来,怀里揣着人力资源市场的介绍信,前往一家轴承厂应聘轴承厂的仓库管理员。
轴承厂大门开着。苗七到里面传达室中问一位保安,他是前来应聘仓管工作的,需要找哪个部门?保安是位四十出头的男人,不知是什么原因,人有些躬了,而口气很冲,眼神中流露出对苗七的不屑。保安要苗七直接去厂部三楼厂长办公室找厂长。
2
苗七找到三楼厂长办公室,厂长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后边,抬头询问苗七有什么事。苗七将介绍信递到厂长手上,没有等厂长示意,就坐到厂长对面的沙发上,等待着厂长的回应。
厂长瞄了一眼介绍信,看着苗七,他看到苗七两鬓斑白,脸色黑了下来,喝道:“谁让你来应聘的?我厂里招仓管员,要求不超过四十岁,你难道连自己几岁也不知道吗?”厂长骂着,手就有朝苗七丢出介绍信的趋势。
苗七却平静地回道:“是职业介绍所的人让我过来看看的!”
“看看,你一个快六十的人过来干几天,又不干了,将我仓库里搞得乱糟糟,丢下走了,下一任又难以管理!”厂长骂了一句,好像不过瘾,又跟上一句:“再说了,你一个快六十的人,知道今天死,还是明天死。”
苗七脸上升起一丝愠怒,却又不好发作,正要起身告辞,有个中年人进来,看见他就打着招呼:“老苗,你也在这儿!”厂长转头问刚进来的男人:“你认识?”
“我们以前在一个厂里,老苗一直是仓管员!”来人解释道。
厂长将介绍信搁在办公桌上,对苗七说道:“你去人事部找汪凤霞经理,她如果录用你,你就留下!”
苗七迟疑了片刻,他是想谢绝的,他可以不要这份工作,甚至不再找工作,他也吃喝不愁了。但他既然来了,也没必要与人堵气。他起身,冷着脸,出了办公室,乘电梯下到二楼,找到人事部办公室。
人事部办公室中挤着好几张办公桌,有五个人在计算机上忙碌着。苗七不知道哪位是汪经理,问了一声:“哪位是汪凤霞经理?”
靠窗下的一位长发女子举起手,回应着:“我就是汪凤霞!”女子的目光接触到苗七,怔了怔,似乎苗七的眼神中流露出与众不同的气质,一种很强的磁场让她触电似地怔了怔。苗七也发现这女子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厂里。虽然她已经做上了领导,而凭她的容貌、气质,应当出入于更为高贵的场合。女子第一眼就决定录用苗七了,她要苗七将身份证给她,她将苗七的身份证信息输进计算机,就要苗七到仓库里找李师傅。李师傅带他三天,就要离职了。
苗七到仓库中发现李师傅是个近七十岁的老人,他就明白这家厂的仓库管理岗位留不住人,其中必有些无法解开的问题。苗七与李师傅一边交接工作,一边有人过来提原料。苗七从计算机上找到那个型号的轴承,而到相对应序列号的货架上却找不到货。
李师傅哼哼笑着说:“这仓库里的货摆放得乱七八糟,你无法从计算机上找到相对应的货物!要凭硬记性记的!”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将整个仓库里的轴承型号都记着在哪个货架上?”
“记不着的,只能慢慢找,反正时间长了,心中就有点数了!”
“这样的管理效力会很低的,浪费了大量时间!”
“时间又不是我们家里带来的,我们只是论钟点的,到点了,就下班!”
苗七没想到这家厂里的员工抱着这种思想,他做好了退却的准备。他从小时间观念很强,干什么事,都要讲究效率。苗七虽然做了退却的打算,但整个上午还是认真地在岗工作着,并且已经将两个错放的型号轴承,与计算机上序列号统一起来。
李师傅总是一副笑哈哈的脸,但他干事情不上心,嘴上总是挂着,再过三天,他就真的回家,正式退休了。
午餐时,苗七迟了一步到食堂里,打饭的人已经排着长队。
苗七打了一份饭,挑了个角落里坐下,低头吃了起来。忽然一根拐杖搁到他跟前的椅子上,苗七抬起头,见是汪经理。
汪经理居然只有一条腿。
3
“想不到我只有一条腿!是吗?”
汪凤霞将饭盆搁在苗七身边,坐到椅子上说道。
“嗯。”
“十八岁那年发生一起车祸,失去了一条腿!”
汪凤霞说得轻描淡写。苗七却让“十八岁”三字透出的一股寒流,袭过全身,又很快从那股寒流中游上岸,想象着汪凤霞十八岁时一条腿离开了她,孤冷冷地飞出一道血弧。十八岁的汪凤霞应当昏迷过去,从痛疼中醒过来,要正视一条腿离开了自己。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汪凤霞,看了几秒钟,苗七才意识到这是不礼貌的,收回目光,低下头吃着饭。
汪凤霞扒了一口饭,笑着问道:“说说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求职?凭我感觉,你有着别人不具备的能量,不应当出现在这种厂子里!”
“我一直在乡下种田,后来在厂里打工,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什么毕业?”
“小学!”
汪凤霞嗯了一声,又说道:“无论你是什么毕业,你是个不一般的人!”
“我普通得就像沙子堆里的一粒小沙子!”
“我相信我的感觉。你既然身在沙子堆里,也是一粒金子!”
汪凤霞说着,又扒了一口饭,对苗七说道:“你午后一点三十分上班。职工们是计件的,随便他们什么时候上班,反正多劳多得!”
苗七想说,午后他不干了,可是面对着汪凤霞,他居然打消了退却的想法。汪凤霞身上有一股力量将他吸引住了。
4
午餐后,苗七不急着回仓库里守着。如果早上厂长对他很客气,饭后他会回仓库守着,顺便整理一下货架。厂长那般傲慢,他外表很平静,内心是会产生怨恨的。苗七出了食堂,就往防洪堤上走去,他走到防洪堤上发现堤下有一片芦苇,芦苇已经枯萎了,而芦苇芯还没有耷拉下来,一根根笔直地在风中忽左忽右地摇摆着。苗七心头暗喜,从台阶上走下去,到下边防洪沿道上,寻了块石头,坐了下来,双眼直直地盯着芦苇。芦苇看上去枯萎了,它的根部却有一根根绿色,伸到水中的一节节根须充满着生命力。这是苗七喜欢看冬天的芦苇其中一个原因,芦苇向他诠释着生与死的界定。而他更沉醉于芦苇芯在风中弹奏出的铮铮之音,这铮铮之音尤如天然的古筝之声。这声音洗涤着尘世间落在他心头的尘埃。
他正沉醉的时刻,芦苇丛中突然飞起几只白色的野鸭子,防洪堤台阶上传来了哒哒哒的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苗七回过头,见汪经理背着画板,走下防洪堤,笑着问他:“苗叔,你到这儿干什么?”
“没干什么!”苗七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他准备回厂里去了。他独自坐着,听风中的芦苇音时,最不喜欢有人打搅。
“苗叔,你也喜欢画画么?”
“我不会画画!”
“那你到这儿吹风吗?不冷吗?”
“不冷!”苗七回答着,就从汪凤霞身边往台阶上走去,回厂里了。
第二天午后,苗七又坐在芦苇丛边,听着芦苇在风中的声音,台阶上传来拐杖敲击声,他回头看了下,汪经理已经走到最下边一个台阶,兴奋地叫道:“苗叔,我给你画了一张人物素描!”
汪凤霞加快了步子,到苗七跟前,将画板从肩上脱了下来,递到苗七手上。苗七接过画板,看着画板上的人物与芦苇,他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将他生命内在的一种超常的冷色表达了出来,加上眼前一望无际的芦苇,似乎传达出生命迷茫与天地的冷漠。
“好!”
“那就送给你!”
汪凤霞虽然只有一条腿,但她身上透出一股挺拔之气。
“苗叔,问问你,你真的只有小学文化吗?”
“我高中毕业!”
“噢,原来你也会骗人啊!”
“算不上骗人吧?我也一直以为自已是个小学生!”
“苗叔,我第一眼觉得你是个超凡脱俗的生命,很有力量的生命体!”
“我再普通不过了!”
苗七在汪凤霞的催问之下,简单地说了说,他从小确实聪慧过人,同时喜欢恶作剧,没有少挨老师的打骂,同学的霸凌,慢慢地他就变得沉默了,喜欢独自走进大自然,听风,看鸟,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高三那年,也就是他刚刚过了十八周岁,打死一只“苍蝇”,被判了十年刑,后来减到七年,他出狱后,自己的前程都毁了。后来娶了一个不识字的乡间胖女做妻子,生了两个女儿,却与妻子越过越无话可说。
“你打死一个人?”汪凤霞惊恐地问道。
“他在我眼里不是人,是只苍蝇。他是我同学,是位乡党委书记的儿子,初中时他一直老朝我脸上吐口水,吃剩的食物渣喜欢吐到我脸上,我一直忌讳他父亲是位有权人物,一直不啃气。高中时,我的成绩更加出色,个头也长出来了,他不敢再朝我脸上吐口水。那天午后,一位女同学正在向我求教一道化学题,他莫名其妙地就过来,朝我脸上吐了一菜渣子,我起身朝他太阳穴上砸过去一拳,他转了几圈倒在地上,送进医院后就死了。我的命运就这样改变了!”
“苗叔,你是真男儿!”汪凤霞说着,苗七脸上出现了一丝很难得的笑意。
“苗叔,真的,我相信你是真男儿。许多男人,其实让人恶心得要命,就说我家男人,你知道他又多让人恶心吗?有天夜晚我打电话给他,他已经到了家门口,却又出去。我知道他出去就是找小姐。你别看他白天坐在办公室里,聊得最多的是那些让人恶心的事。也许命运这样对你,是让你真正成为一个男儿!”
苗七与汪凤霞聊着也没有忘记时间,快到上班时间,他就收住,转身向汪凤霞告辞,回厂里上班了。
苗七在仓库里干了两个星期,将货架上的产品与计算机上的序列号基本上统一了起来。午餐后,他就会到防洪堤上去看看芦苇。汪凤霞偶尔会到防洪堤上画画。她在苗七的指引下,也听到芦苇芯的铮铮声,但她没有像苗七那样沉醉其中。
5
这天下午,苗七坐在仓库中的计算机前,整理进出库的表格,汪凤霞给他打来电话,电话中带着哭腔,要他到停车场她的车子旁等着,她马上下楼,有急事找他。
苗七来到停车场,看到汪凤霞那辆白色小车,就站在一旁等着。
汪凤霞拄着拐杖从办公大楼出来时,脸上挂着泪水,她见到苗七就说:“苗叔,我妈离家出走了!”
苗七惊了惊,他听汪凤霞说过,她老家在西冷坞,西冷坞与他七里岔在同一乡镇,只是相距近二十里地。苗七中学时,学校食堂还是烧柴禾的,有一回学校到西冷坞购了一批柴禾,他与同学们去过西冷坞挑柴。那时那位乡党委书记的儿子,跟着带队的老师,不用挑柴,一路上就是与女同学眉来眼去。
汪凤霞到车旁,要苗七陪她一块回一趟老家,她母亲已经离家四天了,还没有着落。
“我跟你去,能帮上什么忙?”苗七问道。
“你能帮上忙,也只有你能帮上!”汪凤霞要苗七不要迟疑了,上车吧。苗七还想换一套衣服,汪凤霞却催促他快上车。苗七钻进车后座,汪凤霞驾着车,车子出了厂,汪凤霞就加快了车速。
“你家里是不是吵架了?”苗七靠在车位上,问道。
“我听他们说,没有人吵架。我老家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我父母身体还好,他们俩人独立生活的,一直没有听说家里有什么大的冲突!”
“你妈心理上有什么问题吗?”
“也没有什么问题,就是话多,唠叨,喜欢管闲事!”
“那为什么会突然出走呢?”
“我前两个月回去,我母亲说,我弟媳妇瞧不起她,嫌她老了。也不至于促使她离家出走啊。”
苗七与汪凤霞赶到汪凤霞老家,汪凤霞家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讲着事情的经过。四天前午间他们才发现老娘不见了,就四下里寻找,还报了警,几天下来一无所获,打她的手机也没有人接,她身上带着一部老年机的。
苗七从杂乱的信息中,理不出一丝有效的信息,他要求到老人房间里看看。汪凤霞拄着拐杖,将苗七领进她母亲房间。房间里很宽敞,摆放着一些农家杂什。床上的棉被乱糟糟的,没有叠起来,说明汪凤霞父亲起床,一脚踢了棉被,就下床了,男人有了女人,会将所有的家务事踢给女人。苗七打开一旁衣柜,里面的衣服分出男女,叠得比较整齐。
“你与你妈很像?”苗七偏头问汪凤霞。
“嗯!”汪凤霞回答着。
苗七在一旁椅子上坐下,静了静,看到前边窗下桌子上,有几只纸盒与一只阵旧的小木箱,便起身到窗前,发现桌面上留下一个瓶子的印迹,那应当是装峰蜜的瓶子留下的残迹。
“你妈爱喝峰蜜?”
“我妈肠胃不好,睡眠也不是很好,我就常常给她买些土峰蜜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