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巫山(小说)
他约她在酒店见面。
她按时到达。这几年他没什么变化,身材依旧挺拔匀称,脸颊瘦削,蓄起了胡茬,额前刘海松笼笼的,刚好半遮半露英秀的眉眼。他手里端着咖啡,窝在窗前的休闲椅里。看到她,本来阴郁的目光稍亮了些。
她关好门,坐在他对面。“东西呢?”
他放下咖啡杯,轻垂眼睫,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枚U盘,递给她。
她伸手去接,他却没放手。抬起略单薄的眼皮看着她。
她反问:“你后悔了?”
“没有。”他淡淡一笑,松开手。任由她将U盘收回去。从他离开组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做好了准备。
她一动未动,仍坐在他对面。
他看着她,“你还有事?”
她点了点头,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是她惯用的,是他熟悉的。她挥手朝他面颊划去,他一闪即躲过。她欺身而上,势不放过。
激烈地扭打,在酒店房间狭小的空间里。他没有还手,反被她压制在房中唯一的大床上。刀锋已贴上他的颈动脉。
可是就在一瞬间,她的劲稍卸,他能感受到。她眸中寒光渐渐熄灭,他看到了她眼中疲惫的自己。很久以前,也是这般相对,两双眼睛交锋,四只手臂纠缠……
他钳住她手腕,猛地发力,她翻倒在床。他顺势翻身压在她背上,夺来的匕首贴在她右脸上。他的手握得很紧,她几次想挣扎都没能成功。他是知道她的能力的,忙压低身子,将浑身力量倾在她背上。
贴近的瞬间,她猛地一个激灵,眼皮微微一䀹,呼吸也急促起来。她脸颊上浮起一丝红晕。他的动作一滞。
过往的画面逐一浮现,眼前的体温,呼吸,脸颊,头发,似乎不再那么疏远。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正一点点松开,冰凉的刀柄染上一丝她的温度。
一只微凉的手探出,反握他的手腕,轻轻一折,匕首已从他掌心滑出,掉在鹅绒被上,砸出浅浅的坑。
心里的空隙被一点点撕扯开,火温柔地融化冰。他的脉搏在她掌心的汩动,连他自己都能听到。
她稍稍回头,眼眸流淌着微光,静静望着他。刹那时光倒流,多少年前那张同样的脸,同样用这般奇妙的眼光注视他,隔着十步的距离,她的眼睛好像在发光。只是那光太弱小,轻轻一抿也就消失了。她轻飘飘地远去了。
在那些高鼻深目围度火辣的欧美女人堆里,她实在太过平淡。可是她那双眼睛里偶尔迸射出的坚毅、冷酷也会令他微微心惊。那一瞥后,他记住了这个唯一的亚洲女学员,虽然陌生,却带着一股来自家乡的亲切。略尽千般女人面,他还是只记住了这张脸,清秀,眼眸漆黑、淡然,松乱的短发会贴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淌下一颗汗珠,流入颈窝里。
那颈窝如深渊,牵引着他的视线。锁骨如刀,包裹着一层柔软。现在就在他眼前。
他松开了浑身肌肉。她得了空子,转过身,面对他,看着他。喘息相闻,咫尺方寸……
他靠在床头,她斜倚着他的胸膛。柔软光滑的头发在他皮肤上微微摩挲。他夹起一根烟,刁在嘴里,去拿打火机时,烟被她一把摘去,放在自己嘴里。就连火机也被抢去。她平静点燃,轻轻一吸,顺手将火机丢在他胸膛上。他只好再拿一根,点燃。两股烟草气的吐息彼此交换、融合,纠结着、缠绕着飘上天花板。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渐渐迷离,像风一样柔软。那感受犹在,似一股奇异的清流,紧紧包裹着身体的每一寸。与他平生任何一次的感受都不相同。他不由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现在,她真的成为一个女人。
没由来地,她伸出手,指尖在他小腹滑动,轻轻地,痒痒的。她在触摸一件雕塑?还是含蓄的勾引?目光流连过她纤浓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微翘的粉唇,掩藏着那丝熟悉的倔强。
一缕热泉涌入心尖。他掐灭了烟,顺带也掐灭她的烟,一把握住她手腕,再覆身上去,轻柔激烈地舔舐她的左耳,亲吻她的脸颊、嘴唇……
他趴在她颈窝里喘息时,她忽然在他耳边轻轻道:“我会怀孕吗?”
他抬起头看她。那清澈的眼眸里闪动着他从未见过的光,柔软又迷茫。一阵错觉涌来,他希望如此,希望就这样过一辈子,跟眼前这个女人。如果可以的话……
他不由伸手去抚摸这张清净无暇的脸,额头的温润,鼻梁的骨感,轻柔摩挲着她光滑的头发,春草肆意在他心田生根,发芽。
她看着他的眼神迷茫又炙烈,他不忍再看,低下头,手指轻轻覆盖在她的眉眼,游弋在耳后,颈窝。
沉默是最漫长的短暂。
一阵手机震动传来。他沉吐一息,从她身上移去,靠在一边抽烟。
她接通电话,声音冷淡:“……嗯,好。”
电话挂断,她在他身边依偎片刻,翻身而起,下床,有条不紊地穿戴衣服。她背对他,娴熟地给腰间绑刀袋、枪套。
他继续倚着,一边吞吐云雾,一边静静欣赏她骨感的脊背,雪白的皮肤,清劲的双腿。脑子里回响着她隐忍柔软的喘息。
她或许没有看到此刻的他。或许她压根不想看。她扭身走入洗手间。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片刻又消失。她走回他面前,脸颊挂着水珠。在他面前慢条斯理地穿戴俨然,最后套上那件棕色皮夹克。他眼睛微眯,心头一跳。跟他的那件还是同款。他犹记得,这种皮夹克是组织每年都会发的奖励,毫不起眼,却最舒适耐用。
他掐灭烟头,扣好衬衫扣,穿戴齐整坐在床边。她突然走了过来,熟悉的气息余温未褪,修长的双腿驻留眼前。
她忽然蹲下身,两手托起他的脸,眸子里跳动着星火,一字字问:“你愿不愿意带我走?”
他心跳一漏,喉咙有什么东西堵住,让他哽咽得那么明显。
良久,他垂下眼睫。
她松开手,站起身。停了一会儿,拿起桌上黑漆鎏金的火机,定定地望着。那是伴随他多年的东西,无足轻重,却又不可或缺。她竟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丢下一句:“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他感觉胸腔一空,有什么东西远去了,向他挥手再见。没由来地,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
她本来已经要走了,却被他拉回来。他起身,扳过她清瘦的肩,望着她。久到他已感受不到时间。
他拥她入怀,下巴没入柔密的发丛,嗅到一缕清香,混杂着烟草味。他环着她的双臂越来越用力,也感受到她迟缓的回应。烈火在烧,海潮在胸腔里激荡,微光一点点被黑暗侵蚀。
他心底一沉,缓缓放手。没有看她的脸,匆匆转身,去拿椅子上自己的外套。
皮夹克光滑而柔软,还有淡淡的温暖。握在手里,稍稍心安。身后只有沉默,仿佛又剩他一人。他望着眼前洁白的墙,空茫茫的,总觉少了些什么。
忽然,一只手环上他的腰。轻缓,平静。后背贴上那片柔软,他心头一悸,春潮泛起波澜。
他还没来得及感受这最后的温暖,眼前刀光一闪,喉头一刺。鲜红喷洒在雪白的墙面。他忽然已不能呼吸,回头看到她冷定的双眸,漆黑,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他双膝一软,跪倒。他想伸手抓住些什么,面前只有她的双腿,修隽如出鞘的剑。他的手在那白腻皮肤上留下一道鲜红。他终于看到了苍白的天花板。
一张熟悉的脸进入视线,那双冷静的眸子已变得血红,似有星光颤动。
她用力揪住他衣襟,口中喃喃:“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
视线变得模糊。他伸出手去够她的头发,她却一点点飘远。
最后一丝力气用尽,耳边只剩下回荡的空气。他终于沉沉垂下手。他的双眼会永远这般凝望着她,饱含深邃的忧郁,流淌一泓温润清泉,注视她直到永远。她伏下身,留下轻轻一吻。
她丢下自己的皮夹克,带走了他黑色的那件。穿在身上,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独行在酒店走廊里暗红色的地毯上。她身后某一扇门中正窜出滚滚浓烟,随她纤瘦的身影一起消失在监控画面底部。
正好一切都烧尽,反正她也不愿再想念。
心早已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那微暖的感觉也渐渐泛黄消褪。
梦里,他站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眼光依旧温润,平静,闪动着星星。他淡淡笑着,没有悲,没有恨。
她扑进他怀里,感受着宽阔坚实的胸膛,有属于他的温存。突然,她后背传来猛烈的刺痛。他握着匕首扎进她的心。痛钻心剜骨,她却笑了,笑着在他怀里死去。
梦醒,日子依旧。多少次的任务她都顺利完成,完美脱身,谁都未能取走她的命。或许她早已将命交给了他,可这世间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她将永世拖此残躯独行,直到有一天走完这荒凉一生。
真的被感动到了!
感谢老师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