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行走在冬天的植物园，一轮红日高悬天空。这是冬天最后的暖阳，光芒轻抚着大地，所有的植物都染上了斑驳的颜色。透过木芙蓉轻盈娇俏的花朵望过去，一株金黄的银杏在蔚蓝的苍穹屹立。刚刚迈进十二月的平原，银杏还保留着深秋的瑰丽炫彩。落叶缤纷，草树嘉英。上天似乎格外眷顾这片土地。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在植物园的徐徐漫步中，沐浴和煦的阳光，呼吸植物散发的香味，吸取大自然的能量，于我是一种很好的休养生息方式。特别是上午九点钟的太阳，带着升腾的磁场，给万物注入生命的秘语，仿佛嘱我打开心扉，放下负累，让身体快快好起来。
　　 树木巍然，枝叶繁茂。很多棵树或独立成林，或环成一片，树身上，淡绿的标志牌注明着树的品种和特性。一棵一棵，一排一排，那绿色的标注如冬天的绿皮书，不仅科普着树的基因密码，更透着生命的韧性和活力。
　　 这是五色斑斓的乌桕树，那是水彩晕染的枫香树，远处是金灿灿的银杏和无患子，而色彩渐变的水杉静静地矗立在湖边。那棵黄连木，又称彩虹树，绿皮书详尽地介绍了它的特性，叶细如羽，多色辉映。枫叶红、柠檬黄和草木绿叠加交织，与蓝天白云融为一体，在初冬站成了一处火红风景。树木在自由地生长。
　　 美国小说家薇拉·卡瑟深情地说：“我爱树，因为它们对自己的生活方式，远比其他事物都安之若素。”
　　 常常驻足，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嗅一嗅树叶的味道，打开肺叶，深深呼吸，身心因此感受到了树的淡定与坚韧。大自然治愈一切伤痛，我渴望从挹郁和浮躁的灰色情绪中解脱出来，沿着绿色的标牌走向生命的勃发和旺盛。
　　
　　 二
　　 “亲爱的德洛丽丝：树叶一片片地飘落，颜色也渐渐变灰变棕。我看见无数银装素裹的树，就像从童话故事走出来似的。我以前都不知道这个国家原来如此美丽，现在亲眼看到了。大自然的美简直难以置信，真的就跟大家说的那样美。我会数着时间，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直到拥你入怀。爱你的托尼。”
　　 这是电影《绿皮书》中的优美片段，一封托尼写给妻子的信。
　　 一名黑人钢琴家谢利博士，为前往种族歧视严重的南方巡演，找了一个粗暴的白人混混托尼做司机。在一路开车南下的过程中，截然不同的两人摩擦不断，引发了不少争吵和笑料。但他们又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一起共渡难关。八周的行程临近结束，两人也慢慢放下了偏见，直至成为彼此的朋友和依靠。
　　 绿皮书，是一本专为黑人而设的旅行指南，标注了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各城市中允许黑人进入的旅店、餐馆、车厢的座位，甚至洗手间。其实，在相当长时间里，这种泾渭分明的种族制度，一直存在。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和朋友走进电影院，欣赏到了这部荣获多项大奖的影片。偌大的电影院空空荡荡，仿佛是专为我们而设的专场。没有爆米花的味道，没有嘲杂的喧闹，我们静静地看完了这部影片，随着剧情时而会心一笑，时而眼角潮湿，更多的时候，是一种默默的回味和思考。
　　 剧情贡献了很多异彩纷呈的瞬间。在一个剧院，托尼靠拳头让剧场负责人更换了谢利需要的钢琴，因为原本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的他，一路见证了谢利对钢琴和音乐的挚爱；托尼还靠在社会上混的经验吓唬住了一群在酒吧殴打谢利的白人混混，并靠变相贿赂说服警察释放了谢利。在不断的戏剧冲突中，谢利不再是那个坐在热闹背后，靠酒精排遣孤独的优雅绅士；而托尼在谢利贵族精神内质的影响下，也变得情感丰沛，心思细腻起来。托尼在出发前，妻子要求他能经常给她写信，于是，在途中每转换一个新的地方，托尼都会在满是面包屑的早餐桌边给妻子写信。但他错字连篇，而且都是记流水账一样，粗糙的字体连同饼干屑一起掉落在信纸上。有时，他也会忘记写信，想起来了才补上。谢利端坐在桌边，他的言行举止始终保持着一个上流人士的教养，他拿过托尼的信，什么都没说，笑了：“让我来教你写一些诗情画意的信吧。”
　　 他的眼睛望向清晨的窗外，那明澈的眼神一片空蒙，仿佛放飞了心中的一群白鸽。他黑棕色的皮肤年轻而又紧致，幽暗的轮廓在电影的特写镜头下闪烁着起伏如群山的光泽。他口述起来，如吟诵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亲爱的德洛丽丝：每当我想你时，就让我想起了爱荷华州美丽的平原。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之远，令我黯然神伤，没有你的时光和旅程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与你相爱是我所做过的最容易的事。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在我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深深地感觉到遇见你的那天就已对你一见钟情。我今天爱你，余生也会继续爱你，我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爱你的托尼。亲亲孩子们。”
　　 这是电影的某个高光时刻。谢利博士的扮演者是黑人演员马赫沙拉·阿里。他曾在美国大学体育协会联赛中拿到最高级别的奖学金，也曾与职业篮球运动员失之交臂，但对广大影迷来说却是一大幸事。他不光有傲人的身高和性感的五官，而且他涵养丰富，思维敏感，随意一个微笑都能让人心旌荡漾，如沐春风。
　　 托尼快速地记下这些美丽的句子，错别字也得到了谢利的纠正。在以后写的每一封信中，他都不断地得到谢利的指导。他的信也越写越好。当托尼的妻子收到这些信时，已是白雪皑皑的圣诞节。窗外雪花飘飘，她眼中含泪，欣喜地与家人分享着她的快乐。
　　
　　 三
　　 绿皮书标注的禁忌如烙印一样刺痛着谢利的心。“暴力永远无法取胜，坚定尊严才会赢。”
　　 《绿皮书》虽然不似同题材的《为奴十二年》那般悲怆，也不似《月光男孩》那般压抑，它亦庄亦谐，巧妙地向观众讲述一个有关种族歧视的故事。两位主角的表演都堪称精彩绝伦，但真要完美地诠释出谢利这个角色所赋予的矛盾感和脆弱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马赫沙拉·阿里演绎得层次深入，真实感人。在现实面前，他遵从着一切的规则，那黑皮肤黑眼睛的高大身躯不得不谦卑地退回到黑人的领域。他所受的教育和教养让他跻身社会的上层，而他的肤色让他不能跨越种族的藩篱。他力图通过个人的自我完善来展示一个绅士的真正修养。恍惚中，电影荧屏的微光打在脸上，我在谢利的表情中竟然感受到了某种东方古典式的沉郁顿挫，低徊要眇。一个人要对抗强大的偏见和强权是何其难，但他在忧谗畏讥中，谨守着高贵的道德。在那一刻，他与古中国诗词中所蕴含的“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在情感与表现形式上意外地联结起来，并通过表情的变化，身体语言的展现，将“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淋漓地表达出来，那实在不仅是他的教养不分颜色，更是在约束和收敛的专业表演中，蕴藏着对理想的追求，对品德操守的坚持。中西方文化在那一刻神奇地融合在一起，我读到了别样的韵味。
　　 其实，除了肤色的受限，还有性取向的禁忌。谢利是个同性恋者。绿皮书的含义更加深邃起来。托尼小心地保护着谢利，防止走漏消息影响他的事业和前途。压抑的谢利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发出了悲怆的质问：“如果我不够黑，也不够白，甚至不够男人，那么托尼，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
　　 最后一场圣诞节演出快要开始了，这是一处会员制的高级餐厅。餐厅老板找了个厨房里的杂物间给谢利作更衣室，谢利没有拒绝，但是餐厅老板又要求谢利不得在餐厅内就餐，并表示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规矩。这一次，谢利没有屈服，他要在这里吃饭，否则拒绝演出。组织演出的老板只好过来喊托尼，让他说服谢利，去隔壁的黑人餐馆吃饭，但是托尼拒绝了，他放弃了说服，放弃了另一半薪水，他带着谢利离开了这个绿皮书标注的黑人禁区，无视老板的气急败坏。他们找到了一个黑人聚会区，谢利用一架老旧钢琴演奏了他最爱的古典音乐。
　　 他们在自由的笑声中喝得大醉。
　　 冬天的树轻轻地呼吸着，树梢向后退去，隐隐地起伏。疲惫的托尼睡着了，换作谢利开车，他们驶向回家的路途。冬天的树在夜色里静静地思索……
　　
　　 四
　　 从电影中走出，若干年后，我依然行走在冬日的季节。
　　 我的世界，我们所处的世界不会再有绿皮书标注的禁区，反而满是绿色标注的生命历程。我眼中的树木自由地呼吸着天地辽阔的空气。只要人心是自由的，心中就不会有藩篱。
　　 没有情书的爱情是不完美的。谢利随口吟出的话语，集结成美丽的情诗。现代人逐渐消弭了这种浪漫，就象Al时代，很多人忘却了罗密欧和朱丽叶，也认为莎士比亚过了时。传统书信时代的结束，宣告了情书的消亡。
　　 如果一个人说，直到八十岁，我还要为你写诗；而你在心中暗自祈祷，我要你一直都在，我要读着你的情书入眠，直到去往另一个世界。那么请相信，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爱。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影，上面流转着亮银，而你带笑向我走来，月色和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生命与爱，才是最自由的绿色，它们在这个宇宙中通行无阻。
　　 阳光照到枫槭树上，树的叶子也变成了花。层林尽染，浅红深碧，魏紫褐黄，各种色彩装点着缤纷大地。纵使冬寒，树木也氤氲着岁月的沉香。抚摸着遒劲苍翠的树杆，那绿色的标示牌清澈如昔。
　　 在树的气息中，在冬日最后的暖阳中，我的抑郁仿佛得到了疗愈，身心像树一样披上一层绿色。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