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雨过后，飘落的白杨树叶子层层叠叠，恰似给道路铺上一层金黄色的地毯。人们的脚步踩过，车轮碾压过，轻轻的摩擦声，像是叶子发出的无奈叹息。
　　 叶子是柔软的，那些线条分明的骨骼被湿漉漉的露水感染成美人的芊芊玉指。这数不清的玉指，不会指点什么，只是与晨露交流，与大地缠绵。行走的人们，因为沉湎俗世间的纷扰而忘却了脚下，忽略了脚下的落叶。
　　 路旁，亭亭玉立的枝干笔直挺立，好像一排排昂首挺胸的士兵，无惧风雨。枝条是伸向天空的臂膀，犹如凝固的雕塑，唯有它们的心脉在跳动，血液在流淌，的在到达身体顶端的那一刻猛然下沉，下沉，用数不清的血管再次注入大地，注入另一个沉静的世界。指向天空的臂膀上，还有深绿色的叶片，就像将要脱落的翅膀，它们相信这个翅膀在到达大地的那刻，曼妙轻盈，这就是最终归宿，总要脱离母体，和大地浑然一体。落叶绝非无情物，或许为了来年绿意盎然。
　　 于是，不计其数的翅膀飞向大地，他们划出优美的曲线，好像完全忘却了脱离母体后的忧伤。当杜陵诗，以玉露凋伤风树林的忧伤的文字去怜悯落叶的时候，会不会被这种轻盈所迷惑？轻盈优雅的神态被一个凋伤的词语所触摸的时候，它的灵魂是否在颤抖？
　　 落叶是有灵魂的，当它离开树木，飞向天空的那一刻，它就像蝴蝶飞起来那样目标明确，目的地就是大地，尽管姿态各异，但它们最终落脚是一致的。
　　 落叶从眼前飞过，不想用手去刻意改变它的轨迹，更不想让身体挡住它的轻盈，在那一刻，就像一个感悟者，去与它的灵魂对话。此时你的躯体和树木一样僵硬，但即便是露水打湿了你，你也不肯改变自己。你伫立或者行走，你是树木，残枝，而大地正配合着，走向一种笔墨趣味中的凄美。
　　 一个小小的黑点飘了过来，到达跟前一看，竟然是一个花甲的老妇人。她是我们村里的人，穿着打扮映衬着自己的身份，仿佛尘世间的一棵老树，我向她打了一声招呼。她形容枯槁，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皱纹拥挤在一起，就像是干裂的老树皮。她停下电动车，拿下筢子，将那根根齿条嵌入落叶中。
　　 你耧树叶干啥？有些疑惑不解。她扭过头说：喂羊。一筢筢下去，平静的树叶骚动起来，被拢到一起。那些如同蝴蝶飞落到地面上的叶片立刻改变了形状，或残缺不全，或卷曲，层层落落，被人控制起来。命运的变换太突然，就像一个世界被瞬间颠覆。我没有勇气去阻止，一种顺其自然的美感转眼变得凄凉。女人忙个不停，一下接着一下，仿佛有几十只羔羊正在羊圈里眼巴巴地等着她。
　　 忽然，她扭过头来，惊讶地问：这大清早的，你在这里干啥？我说，没干什么，就是看看这满地的落叶。她的脸扭了过去，嘟囔着说：这有啥好看的，大清早的不帮着媳妇干点活，来这瞎逛游。这满地的叶子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喂羊的，用来烧火做饭的。人呐，是用来干活的…
　　 我无言以对，仿佛我和她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其实，小时候，我也是一个勤快的孩子，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筢子去耧树叶。可现在，那些章页早已翻过去了，那些靠吃叶片长大的牛羊的历史埋藏到了不可触及的地方。做饭用电和煤气，取暖烧煤。如果不是看到她这样，我还以为这些树叶会在季节的更替中化成大地的细胞呢。
　　 起风了，西北风带着凌厉的气色吹过来。它来自于干燥寒冷的北方，带着北方游牧民族的剽悍之气，抽走了我身上的水分，也带走了落叶的风雅。铺陈在大地上的叶片，仿佛是刚刚睡醒的孩子，变得躁动不安。刚刚被攒到一起的树叶重新恢复了活力，顽劣，调皮，他们弓起了自己的身体，根根叶脉就像人体骨骼，清晰可见。
　　 露水，被太阳和风的吸引力掠走，露出北方晚秋的本来面目，树叶变得苍老只需片刻。黄色变得越来越浅，好似落叶的神经越来越脆弱。风越刮越大，刚才被老太太归拢在一起的叶子，四散奔逃，如同脱了僵的野马。而她，企图将它们驯服。我说，风太大，你就别干了。你也不可能把他们捣鼓在一起的。她努力尝试让它们听话，可是，大自然的执拗人类难以驾驭的，更何况步入老年的她。
　　 她勉强装了一车斗，骑着车子回家了，一路上，树叶从车斗里飞上天空，飞向原野。她仿佛不再是一个信心十足的人，而是一个落寞在天地之中的弱者，疲弱得不如一片落叶。落叶还可以顽劣成一群野马，而她呢？既不会奔跑，也不会飞翔，更不会有落叶一样抛却杂念的潇洒。因为她的心头有家，有羊群，还有束缚心性的老旧的传统观念。落叶可以随着风儿在天地中盘旋，而心头的沉重，却把一个人压得永远脱不开村庄的束缚。
　　 可是自己呢，能够逃脱俗世的羁绊吗？可以像叶片那样心无旁骛飞向自己的终点吗？显然不能，没有羊群，我有自己的土地，有土地上疯长的麦苗，有麦苗中蕴藏的希望，更有自己的孩子。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告诉我，自己是一个被俗世永远包裹的人。
　　 我不想等待什么。我明白将落叶送向终点的力量到来了。终点，是宇宙天地间所有的事物的归宿。他们的终点不是颜色的消失，更不是梦想的衰亡，而是与大地的融合，是零落成泥碾作尘。
　　 由此，我想到了自己，为了生活奔忙，为了所谓的真理与别人争得面红耳赤，想到了社会上各色人物为了那点利益丢失了本性。到头来，不也是像落叶一样融入泥土之中吗？
　　 风越来越疯狂，叶子的舞蹈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太阳是它的闪光灯，云彩树木伴舞，它是晚秋世界的主角。那我自己呢？我有些迷茫。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凡世中的一粒微尘，是不是主角倒无所谓。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熟悉的黑点又出现了。她的头发和罩在银发上面的头巾随风舞动。我有些奇怪，她怎么又来了呢？她从车上拿下一摞编织袋，像一个智者一样，动作沉稳。我知道这一次，她赢了，将满地的落叶装到编织袋里，落叶似乎成了乖乖女。
　　 我轻轻叹息，在人的智慧面前，落叶还是沦为了配角。不过，无论经历了怎样的旅途，它们最终和大地交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