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最近的距离(小说)
她是插班生。告别了沉郁的两年后,她打算重新开始。
大二。崭新的班级,十八个年轻而鲜活的面孔,风华正茂的年龄,春风得意的表情。经历了高考的风卷残云,未来可期的漫漫时光里,总有无数种可能。
新学期没多久,她就迎来了第一项挑战。说大不大,顶多算个屁。一项需要搭伴出游的课程任务,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这么想着,将目光瞄准了班里的一个男同学。他还是头一个加她这个插班生微信的人。
令她惊喜的是,男同学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邀请。几天后的周末,用小电车载着她出行。真是个短暂又难忘的旅程。只有一个小时,任务完成得简单又轻松,掺杂着一丝胜利的愉快,一丝隐秘的悸动。
回去的路上,空气里飘来一阵浓郁甜香。
“嗯~好香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都愣了一下,男生立刻转身向那卖红薯的小摊走去,“我要来一个。你要来吗?”语声轻快。
“不用了……”她下意识这么说,仿佛这样的逻辑已经刻在她骨头里。
他抱着一根红薯又吹又啃,好一阵忙活。
她也不闲着,买了红薯摊旁的糖炒栗子。两个人各捧着收获,由他骑着电车,载她往学校走。学校门口,他提议要不要买杯咖啡,她答应得痛快。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机会呢?
他们买了咖啡,相携就坐。她本来已准备好一肚子闲聊的话题,看着面前这个满脸写着活力、天真的人,正要开口,对方却举起手机,接了电话。电话挂断,他说:“走吧。”班里的女同学叫他回去。
“你先回吧,我想再坐会儿。”她回应得果断而干脆,云淡风轻。天知道她平静脸孔下汹涌的思潮。很久以后她常因为自己那次天真的赌气而后悔。
他自然而然离去,一溜烟的功夫消失在她视线里。
从那以后,每次巧合的相逢,她总会冲他笑。却没有再主动说过一句话。他身边围满了活泼开朗的小女生。每次上课总会听到那边传来叽叽喳喳的欢乐笑声,是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放纵。
从朋友圈里她得知,他恋爱了。女孩子清瘦骨感,个子也高。他很腼腆的秀恩爱,然后归于沉寂。她只是默默放下手机,放下心头所有情感。
一天傍晚,他们在超市相遇。毫无征兆的。
“是你啊?”他看见她,挑了挑眉,脸上的笑一闪即逝,很快没入超市人流中。她也同样在货架空隙中穿寻。一回头,他就在她隔壁,中间一排货架。一丝奇妙的念头蹦了出来,多么奇妙又可恨的巧合啊。明明一步之遥,却佯装不见,各自浸淫在自己的世界里。多少人不是这样呢?
两条平行线,在同样的时空下,注定永远地平行着滑向远方,永无交集,最后消失在终点,各奔东西。她开始上瘾似的听一首歌。哀伤沉郁的旋律,像极了一个轮回,像极了那些过往的记忆。她不爱那些华丽的词藻、跌宕的曲调,她只爱那四个字:平行世界。
他也爱听歌。跟她所爱的完全不是一个种类。她并不介意。他发一首歌,她便去听一首。渐渐地,也学会了唱其中一首,那也是她最喜欢听的。
她开始不由自主反问,为什么放不下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她眼里的这个人如此不同?直到大四她才渐渐想明白这个答案——因为他截然不同,因为她从未得到,因为他有着她没有的热情。
日子会冲淡一切令人欣喜的热情。她索性任由它去。当他是最平常不过的陌生人。流水一样的日子里唯一的联系只有微信上寥寥数语的关于学业事务的话。他成了她一百多个联系人里的“工具人”。彼此彼此,这样最好。没有交集,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
她沉浸在电影与文字的世界里,与多年前的自己没有什么不同。一如既往。世界上总有一些不善此道的人,与世隔绝,对人过敏。又有什么错呢?反正她也没有伤害任何人。她狂热地去看一部电影,琢磨小说里的文字、电影里的画面。那悲伤细腻、华丽冗长的曲调,诉说着一种百爪挠心式的凄美的辛酸。佛曰世上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她愈发相信自己的命运,那千丝万缕的机缘因果,牵引着她最终走向一个归途。暮年作家不忍打扰这世间最纯洁无瑕的生灵,她不忍打扰那风一般自由的身影。
大三。听说他分手了。她心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甚至觉得他对她来说早就无关紧要了。直到这个团建日,全班去了KTV。偌大的包厢里,十几个人环坐一圈,她窝在最边缘角落的位置。
“你也唱歌呀。”他蹲在桌子与沙发的夹缝里,恰好在她面前,伸出手指,敲了敲她的膝盖。
她快速瞥了他一眼,他仰起小脸,两颗漆黑温润的眸子颇为认真地望着她。一刹那的惊讶,悠长的欢喜与悸动,唤醒了她那颗沉睡已久的心。
她忽然有些懊悔自己今天怎么没化妆,至少戴个隐形眼镜都要好很多。下意识,她说出了最本能的能够保护自己的话:“没事你们唱。”说出后又觉得不妥,为免人家多心,她又解释道:“我不是很想唱歌。”
他起身走开,跟班里其他同学欢声笑语去了。整个场上只有她这个方位静得发冷。她抱着手臂窝在沙发里,看着男男女女高歌欢唱,及时行乐。两个小时里只喝了一杯啤酒,吃了两颗圣女果,一句话也没说。
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群体中永远也不缺善于此道的人。也永远不会有人在意那些不善此道的人。所以错误就在此处吗?她无时无刻不扪心自问。
大四,大伙儿都忙于毕业设计,焦头烂额。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是一潭死水了,他却整天在她眼前晃。最近的一次调座位,他们离得很近。当大家伙儿都看到她的作品成型时,他也凑上来看热闹,不时发出一两声叫好,竖起大拇指,冲他露出孩子般天真的微笑。
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刻,那颗心脏的死灰复燃了。她梦见了他。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也不知是什么模棱两可又鬼使神差的契机,她发觉了这个人儿的可爱。从前偏执的、虚幻的、狭隘的思想统统都抛诸脑后了,只剩那些华而不实、青春靓丽的美梦。她又相信了这一次的梦。
还差几个月毕业,她忽然盈满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她对镜收拾自己,每天化上鲜妍的妆容,喷洒优雅的香水,在教室里认真而专注地做毕业设计。他就在她隔壁,时而做工,时而溜走跟朋友们说笑。她常常在他不注意时投去打量的目光,观察了半个月,她拿定了主意。
偶然的一次,一个天降的神奇契机,她以一个最不经意最平常不过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尽管是在手机里,虚幻的对话框面前。那一次,短暂的交流,他寥寥两行字,她就能欣喜半天,好像从此眼前就是一片光明。憧憬,幻想,自娱自乐。
隔天,她再次找到了机会。她鼓足勇气迈开步子来到他身边,尽量稳定声音,让自己看上去云淡风轻而又温婉优雅,“可以帮我个忙吗?”
“可以啊。”他想都没想就回答。
“……”
顺理成章,她将手头的事务交给了他人,借此溜之大吉,美滋滋地去琴房弹钢琴。一想到下午五点要办一件大事,她的心又开始紧张跳个不停。两三个小时,她都忍不住思绪远飘,无法专注在眼前的乐谱与黑白键。她拿起手机一看,时间到了,于是跳到和他的对话框,纠结再三,终于发出了第一句话。
“怎么样了?”
“还没好。有点麻烦,可能要等到明天。”
“好吧…晚上一起吃个饭吗?”
时隔两分钟的沉默,她感觉就像过了二十分钟。
“叮咚~”消息来了。
她战战兢兢握起手机,犹豫了几秒钟,才打开指纹锁,跳转到页面去看。
“没事,晚上我和朋友们一起吃。你的事情我会帮你弄好的。”
她先是心跳漏了一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打字:“那真的太感谢你了。”
长达两天的无话。她郁闷了两天。失望如潮水将她裹挟,辗转反侧。她当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只字片语,果断干练,留给她心田一道浅痕。
其实她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万事无常,总会有两面性。可是她不甘心。
这天,他骑着新自行车在教室门口耍帅,班里的女生都围过去看。她知道那是他,还听到了他拨弄车铃的声音。于是她走过去,在教室门口搂了一眼,快速回到自己座位。当天晚上,她就挑起了话头:
“车挺帅的。”
他几乎秒回,一个看上去得意洋洋的表情。触动了他的心弦了?这个自恋的小家伙。她这般琢磨,开始跟他攀谈。十分简短而顺畅的一次聊天,顺利得令她意外。仓促的互道晚安作了结尾。她都来不及多想想还应该聊什么。她平生任何一场有情感作祟的聊天过程总是显得那么苍白又无聊。她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咬牙切齿。却又止不住地想明天该跟他聊什么。
明天变成了今天。今天他没有回消息。直到第二天,他们在教室相遇,她抓住机会看了他一眼,恰好是在他抬起头的时候,他自然也看到了她。目光交接的刹那,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移开,而是照着网上说的法子,跟男生进行眼神交流。
两秒不到,她匆匆收回目光,从她身边掠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谁又能知道她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如何浪潮汹涌?对视的一瞬间,她明明看到了他投来的充满讶异和惊喜意味的眼神啊。像一个好奇的少年,被面前的新事物激发了兴趣,带着一丝贼兮兮的窃喜,一丝淡淡的挑逗气息。
她又开始情思难平了。日夜难眠,却无从下手。他不回消息。她又怎么舍得下脸面去再发一句?焦虑忧闷围绕着她,算来算去也不过一个问题,关于他的心意。
某一天,她步入教室,刚好撞见他跟朋友们热络地聊天。几乎是瞬间,他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接着他最先移开目光,像没有看见她。她心里一空。淡定地回到座位。她意识到了什么,又下意识否定。第二天她又会格外留心在他的言行上。每一天的见面,她都从未主动跟他说过话。她忍不住时会凑近他,以同学的角色跟他聊毕业设计,多半是以僵硬又直接的问句开始。他按部就班地回答,从未多瞧她一眼。她呢,倒逮住了机会,愈发大胆地看着他,观察他的脸,脸上每一个毛孔,每一颗痣。他在她近在咫尺的注视下有条不紊地做事,云淡风轻地回答问题,就是不曾与她有目光接触。某次的偶遇,他甚至会嫌恶地别过头去,面无表情,脸上透着一丝不耐烦。
她开始慌了。她做错了什么?她打扰他了?从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捧着,又不敢放下。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在刻意回避。为什么?他讨厌自己?还是他在以孩子心性试探?考验?她宁愿相信后者。甚至毫不吝惜地花费心力为他找藉口开脱。她开始百度,众说纷纭的答案令她更加迷惑。她开始观望。他总在她出现时绕路,或是迎面撞见时视而不见,眼神向上翻,带着一丝抗拒的冰冷。微信更是不回,仅有的几次对话也充满不耐烦……
她明明向他展示了自己的优点,为何他仍旧无动于衷呢?偶然间,她在网上看到了那些极其低俗的言论:“你会弹钢琴,不如会给我做蛋炒饭。”这些类同的字句一下下锤击她的心脏,她不得不问自己,世人真的这般无可救药了吗?普遍性里总掩盖着特殊性,特殊性也终将泯于数量庞大的共性中。
她彻底失望了。每当她出现在他面前,他所表现出的神态恰好是“喜欢”的反面。他讨厌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她不够好吗?她对着镜子看,她不丑,化了妆可以说漂亮。她个子算高,身材中等,无非就是少了南方女子那份纤弱、娇小、小鸟依人。是因为这样?
犹记得她偶然听来的他跟要好同学打趣的一段对话:
“如何追求高个子女生?”
“那谁谁谁就不错啊。”
“太胖了…”
她心中五雷轰顶。轰然一下,她全明白了。男人都是视觉动物。她无比深刻的意识到并相信了这一点。那句话以及那些念头时刻萦绕不散,同时勾起的还有那次被拒绝的邀请。那或许是一生中最后一次。她如此反复地想。
每当想起那次毫不留情的拒绝,她都会恨上心头。她这么告诉自己:“不要再犯贱了。人也是有尊严的。”于是,她所有的情感渐渐熄灭,凝固成一块冰,再也不会融化。
时光如流水,眨眼迎来了毕业。她万念俱灰,毕业设计完成后的每个日子里,她唯一的事务就是去琴房练习钢琴。茫然时,她甚至会在琴房里呆七八个小时。一个人的天地,谁都不会来打扰,只有音乐陪伴,不用看见人。虽然时不时还是会想起那些往事,那些人面桃花,只言片语。
她渐渐放弃了那个念头——在毕业前请他吃顿饭,算是礼貌的告别。她忽然觉得一切毫无意义,也放弃了送一件毕业设计做纪念的想法,因为没有意义。花在非人的面前,就变成了屎。
那便孑然一身回去吧,怎么来就怎么去,落得两袖清风,一身干净。收拾行囊,整装待发,落寞困顿,迷茫沉沦。放眼望去,未来布满迷瘴,静默得如同死海。
也不知是什么机缘来到,一天晚上,跟同班同学聊天时水到渠成谈起了八卦。人家八卦她:是不是喜欢班里那个谁谁谁。她拐弯抹角跟人家套话,套出来一些,自己也掉了进去。她终于得知一件她很久以前就意识到并不忍去相信的真相——炫耀终究是男人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