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夜遇(小说)
一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这话不知说过多少辈子了。可解放都五六年了,乾坤朗朗,谁还敢触碰这个高压线。还别说,大老孟那晚上还真就遇上了一个想要杀人的主儿。
夏夜总是迷人的,可那个晚上却天低云暗,朔月和星星都藏起来没了影,只给大地留下一片漆黑。大老孟觉着肚子直搅和,就去蹲了大院儿里老独一处的茅楼。哦,就是那种男女各一面,每一个蹲位之间,还有一层木板间壁的公厕。他刚刚点着了烟袋锅的旱烟,吧嗒了两口,就听到了紧跑过来的脚步声,哎呀,咋这么不讲究,还把他蹲着的隔间门拉开了!
“先生行行好,快救救我!”啊!是一个女人压低的声儿,
“有人要杀我,我躲你身后!”大老孟刚要说,这可不成,男女光腚拉胯地后背贴前胸,成何体统?可女人已经贴着他身旁,挪蹭到他身后蹲下了,紧接着就有人追上来了,
“臭婊子,我看你往哪儿跑!你给我滚出来,不跟老子走,我这就杀了你!”一下又拉开了隔间门。
“哎哎,你谁呀,人家拉屎,你凑什么热闹!眼神儿不济鼻子也聋啊!没见我这烟袋锅儿的亮,没闻着抽旱烟的味儿吗?”
“啊,师傅,我没别的意思,见没见有一个女人跑这儿了?”男人气喘吁吁地问。
“啥,女人?脑袋叫门挤啦,这是男厕所,女的在后边!”
得亏老天爷了,黑咕隆咚地掩盖了一切,男人到女厕所也挨着门看了,见没有人才走了。
“快出来吧!这要叫人看见,舌根子嚼烂了不说,就是跳松花江也洗不清啦!”大老孟提上了裤子。
“谢谢你啦,孟大哥!”
神了!你咋知道俺姓孟?
还用问嘛,你一开口的山东口音,我就知道是你啦!
一股浓浓的香水儿味儿钻进了他的鼻子。大老孟一阵后怕,他刚才抽的是烟梗子碾碎的沫子,味道不是一般的呛,可它冲淡了臭,还遮掩了女人的香,真得谢谢它,要不然就没这结果了。
“你是俺东边穿堂的那家吧?”大老孟想起来了,一定是满大院儿都戳她脊梁骨的那个“窑姐”!这唱的是哪一出啊,她八竿子搭哪儿不好,咋偏偏搭我这儿来啦!家里的那个醋坛子要是知道了,哎呀,还不得挠俺个一脸萝卜丝儿!
“孟大哥,你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呗,我自己家是不敢回去了,他知道我家的门儿,追不着我,肯定会堵在门口的!”
“那你想让俺送你去哪儿?”
“大哥,黑灯瞎火的能上哪儿啊?先去你家行不行啊?”
“不行不行,这可不行!俺家里的……”大老孟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女人截了他的话说:“我知道,你是怕你家大姐容不下我,嗨,你们老爷们儿哪知道我们娘们儿之间的事儿,女人凑一块堆儿,哪有唠不开的!”
大老孟心说,真是嗑瓜子儿,嗑出个臭虫,啥仁(人)儿都有。让进屋暖和暖和,还要上炕了!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咋也得顾及一下自己这老爷们儿的面子吧,她醋坛子能咋的,沤得再酸,还能沁死我!
二
“窑姐”是前年才搬到这偏脸子安字片儿的。这个大院儿的女人,都是当家爷们儿闯了关东,后从关里家领上来的。满口的山东味儿,大襟儿盘布扣儿的袄,盘在脑后的疙瘩鬏儿,“三寸金莲”的小白袜套着黑尖角鞋,脚脖子上缠着紧绷绷,箍着勉裆裤脚的黑腿带子。从头到脚,几乎还是没脱出大清和民国那昝的式样。
“窑姐”一搬来,那真是羊圈跳出了大牲口,把这些仿佛是从古衣铺走出来的女人,都看呆了!啊呀,大波浪卷儿的头发,得抹多少梳头油啊,那么油光锃亮,还拧着连大闺女也没有的弯弯勾勾的刘海儿。也别说,小模样长得真挺俊的。脸上是水汪汪双眼包皮的杏核眼,精致鼓溜的鼻子下,小嘴儿窝窝着,一张口是石榴粒儿那么整齐的一溜白牙。身上穿件藕荷色大开气儿旗袍,小立领上,戴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儿,耳垂儿上还吊着两个长穗儿耳坠子。头一动,就悠来荡去,简直就是从过年挂的南洋烟草股份有限公司,作广告的美人图,走下来的画中人。
过日子的女人不带有这样的。传统了半辈子的大院儿女人,少不得有唾沫星子吐了,呸,勾男人的狐狸精,养野汉子的骚货;男人呢,有伪满总逛窑子,坐洋车,拎文明棍儿的主儿,在院儿里迎头碰上了,总想挨着她的肩膀蹭一下,就想揩一点儿桃花味儿的油。大老孟可没这个心思,厕所的夜遇,成了揶揄,领回自个儿家这话咋开口啊!
三
别怨老婆是醋坛子,她整天在缝纫机上,忙着给服装厂干外件儿挣钱,帮夫育子,哪来的闲工夫,跟那几个爱张家长、李家短的娘们儿,扯老婆舌头!就是见了几回,一到月亮打东边露了脸,“窑姐”就也把她那张好看的脸,捯饬起来。擦胭脂抹粉儿,还涂了红嘴唇儿,穿上凹凸有致,有腰有腚的大花旗袍,再加上一双半高跟的瓢儿鞋,喷香喷香地就急匆匆出门了。
有人看见了,说她在桃花巷倚门卖笑,撩着手绢儿招客呢!大老孟家里的却不关心这些,听了也就是一阵穿堂风冒出去了。不过,她就是挺佩服的,都是带孩子的妈了,那杨柳细腰的,咋就像压根儿没生养过的。
大老孟一开门,人还没进屋,香气却先报了信儿。把还在灯下忙着服装活儿的老婆给熏着了。
“孩儿他妈,你看是谁来了!”
老婆抬起头,却看也没看他们,还是盯着手里的活儿,
“这还用问吗?还有谁能这么香啊!”撇了大老孟一眼。
“大姐,你可千万别误会大哥,今晚得亏他救我了,要不然……”她说着刚才的情形,可孟家女人却有了心里面的话,还不是勾野汉子争风吃醋,叫人家打上门啦!不过,这个有见地,心数好的女人却没说出口,打人还不打脸,咋能叫人下不来台呢!接着就给大老孟布派了活儿。
“这窄巴巴的小屋,一铺炕睡不开,他爸,你上去收拾收拾,今晚上你和老大老二上吊铺睡,我和妹子,还有小老三儿睡下边!”
四
上面的已经打上了呼噜,可这下面的却是合不上眼了。两个女人喁喁细语,间或还有愤懑和啜泣。
天亮了,全家人吃过早饭,女人对大老孟说:“他爸,我这就领春枝妹子去找咱小兄弟,你跟孩子拾掇吧!”
“找他小舅干嘛?”
“老娘们儿的事儿,你操哪门子心,别问了!”
大老孟服了,俩女人真的唠开了,聊一块儿了,还知道了这窑姐有一个好听的名儿叫春枝。不过他还是丈二和尚,摸着头脑,找小舅子干嘛。
丈人老两口都去世得早,心善的大老孟不能眼看着他们撂下的那个小儿子,受哥哥嫂子的气。小舅子还是十来岁的时候,大老孟就把他接来了东北,拉巴他上学就业。他也真有出息,在派出所当了警察。要说人这一辈子,可能真得是三穷三富过到老,娶妻生子还没出五年,媳妇儿的乳房上长了瘤子,丢下才三周岁的孩子走了,他就只能既当爹又当妈地熬了。
守着穿一身警服的弟弟,孟家女人一个劲儿地给窑姐打着气儿,窑姐大哭起来,终于把这一辈子的冤屈都诉出来了。
窑姐老家是齐齐哈尔泰来县城的,芳名遇春枝。名若其人,十几岁就出落得像春枝绽放出的桃花那么俊,那么招人稀罕。可毁了!桃花艳不光引来了蜜蜂,也招来了苍蝇。东北光复的头两年,五月端午,她跟着爹摆了小地摊儿,卖她自己缝的布老虎、香荷包,偏偏就遇上了两个喝醉了的无赖,动手动脚地纠缠。正无法脱身的时候,路过的一台小汽车停住了,下来了一个男人,反正不是英雄,就是“贵人”。也不知道他冲着无赖说了啥,就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礼帽长衫儿,还戴着眼镜,说话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那么斯文,还用车把我送回了家。以后就是隔两天不来三天早早的,总踩我家门槛儿了。”遇春枝脸上闪出了一丝羞涩。
“我爹说这个人的眼神儿不地道,怕不是好人,要打发我去乡下的二姑家躲躲。可我那时候哪听得进去呀!”她噙着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是那种痛悔不迭的样子。
她失了贞操,还怀了孩子。可直到一朝分娩,他都是黄鹤一去,无影无声。就在她茶饭不思,失魂落魄的当候儿,卖烟卷儿的邻居小庆,慌慌张张地敲了她家的。
“春枝姐,你快逃吧!我才刚在天香楼门口卖烟,就见老鸨子送你那个相好的出来,拍嗒着他的肩膀说,您送的这个遇春枝,我一定能把她调教成我天香楼的头牌,您这个大科长就擎好吧!他是不是把你给卖啦!”遇春枝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孟家女人掏出手绢儿给她擦着满脸的泪。
“就这么,我抱着还没出满月的孩子,连那个家都不要了,跟着老爹逃来了哈尔滨。”
五
老爹连气带吓,一下火车就病倒了。我一个女人能干啥,还拖着个油瓶。靠做小买卖的那点儿本钱,先在道外十六道街租了间小房子,可谁想才离了狼窝,又闻到了虎口的血腥。十七道街“圈儿里”,净是妓院。老爹怕我招祸,非要远离这花街柳巷。转来转去好几年,才搬到了偏脸子这个山东大院儿。
“那你为什么要躲那个男人?”警察开口了。
“他就是那个卖我的男人。也是该着冤家路窄,我在五道街江沿儿碰上了他,吓得坐上摩电就往家跑,哪想他跟了一道,就这么……”
“年轻轻的,干点儿啥不行,去站街卖笑,不知道这是违法的吗!”警察的眼睛立立起来,口气也变得严厉了。
“你干嘛这么吹胡子瞪眼睛的,非得吓死个人哪!”当姐的比穿警服的还厉害。
警察挤出了一点儿笑意,对遇春枝说:“行啦,你放心吧,甭害怕,还反了天啦,满洲国的事儿,解放这么些年了,还敢找后账,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回咱得把他汉奸反革命的罪一块儿算!”
“春枝妹子,俺小兄弟说得对,咱可不能再干这种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了!万一再遇上坏人,撂下家里这一老一小咋整啊!你不在乎唾沫星子淹死,可孩子眼瞅着十来岁了,知道要脸了,他不恨你吗?”
两个女人像姐俩,一路走,一路说着。
“姐,你说我一个女人肩不能挑,膀不能扛的,总得挣钱养家糊口吧?反正大伙儿都说笑贫不笑娼……”
“你又来啦!是不是就想破罐子破摔,不想囫囵事儿啦!咋个笑贫不笑娼,都啥年代啦!我不是女人?你没长手?”看着春枝的脸红了,再没吭气儿,她缓了一下口气。
“要不,我给你指条路,跟我学做服装活儿,也干外件儿吧!要不乐意,咱俩就路归路,桥归桥,就当没认识过!”
“大姐,我愿意,我愿意,你真是我亲姐!”
六
要说这遇春枝真就是一个里外通透,冰雪聪明的女人。说着话就秋去冬来,又是漫天飞雪,大地银白了。大院儿里的女人看老孟家的,难隔三四天就和窑姐一人一个大包袱,出去回来的,有点儿犯糊涂了,这窑姐咋跟她攀上亲啦?唉,好久都闻不到能香满半个院子的香味儿了,真好像缺了点儿啥。
这个徒弟真是没白带,孟家女人手把手地教,她也一门儿心思地学,才几个月的工夫,简单些的活儿,像纳鞋垫儿,做鞋帮儿,做小孩子的围嘴儿,一些比较简单的活儿,她都能独立完成了。每到月头开支,她的工资条上,也不少开了。
大年根儿,她说要请大哥大姐吃饭,带来俩礼物。这一,是一沓子钱,把买缝纫机大姐先垫的钱全还清了。另一个嘛,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老爷们儿要会带孩子,这老虎都能上树了!这是我给你那个没妈的侄子做的一点针线活儿,大姐你是一个巧人儿,别嫌乎就行。”大老孟这两口子解开包袱一看,哎呀地一声赞叹,一个有俩耳朵的老虎头棉帽子,帽遮儿上面贴绣着虎眼,靠腮帮子那块儿,还穿着一条红布带,带子的两端还缀着两个大绒球。孟家女人拿在手里比量着。
“孩子这一戴上,连脖子都护住了,再把这红带子一系,多硬的风也钻不进来啦!我说春枝啊,真不知道你的女红活计这么好!”
一旁的大老孟正拿着一双半腰小棉靴子在端详着,又把手插进鞋坷拉里,试了试厚厚的鞋底儿和鞋帮儿,喜笑颜开:“这回孩子往外跑,再也不用担心冻着了!”
“姐,你说孩子他爸能喜欢吗?”遇春枝的说话声比平时小了不少。
“喜欢!俺稀罕他就得稀罕,不是我这个大姑姐挑眼,孩子的亲妈也没你想得周全,还做得这么好,都敢上摆栏柜卖的啦!”
七
冬天,日短夜长,听完了长篇小说联播,关了戏匣子,取回来的活儿不急着要,女人也上炕歇着了。
“他爸,你没觉着春枝这次来有点儿不对劲儿吗?”
“啥不对劲儿啊?”
“你可真是脑瓜子不小,装的豆腐渣不少!我就是觉得她对咱小兄弟有点儿那个意思……”
“啥,啥意思?”大老孟又摸不住头尾了。
“是看好咱小兄弟啦!”
“这可不合适吧?她的名声……反正就是觉着配不上咱小兄弟!”
“名声咋啦,她真是窑姐吗?进过哪个窑子,挂了哪家头牌?站过街,卖过笑不假,可总不能一棍子给削进松花江吧!”
“再者说,咱小兄弟带着个孩子也不好找,你也见识了,给介绍的那几个,哪一个能看得下眼儿!别看是没解怀儿的黄花大闺女,可她们没有做过妈的耐心烦儿,进了门儿,还不得给咱孩子气受啊!”
大老孟又嘟囔着,“你咋知道,她一旦成了你兄弟媳妇儿,不会变成小白菜儿的后妈?”
“她敢!不还有我这个姑吗!行了,照你这么挑,咱小兄弟就剩了打光棍儿那一条道了!”
“她可是比咱小兄弟大了三岁呀!我算过,年龄也不相当。”
“我的老头子,你真可人儿疼,女大三,抱金砖,这你都不知道呵,那可就更好啦!”
又是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季节了。
“哎,你们没发现吗?”大院儿里那个能把老婆舌,扯得跟老太太裹脚布那么长的尤物,又来小广播了。
“俺孩儿他爸,昨儿上江北太阳岛,你们猜,看到谁了?”三个婆娘来了精神头儿,都瞪起了眼睛。
“看到窑姐那个骚货了!早就说,是姜断不了辣气。你们再猜猜她这回又勾引上谁啦……”最精彩的还没说完,孟家女人和遇春枝背着取回来的活儿,刚巧进了大院儿。一见那几个长嘴巴的女人,坐在南墙根儿腻乎,就知道她们吐不出象牙。她没拿好眼神儿撩了她们一眼。
转眼又是八月十五月亮圆的时候了。赶上了国庆节放假,大院儿门口一早就贴上了大喜字,这是有人家办喜事儿啦。大老孟两口子一身儿新衣裳,过年也没像今天这么齐整。忙得更是团团转,跟个尜似的。吉时已到,新郎倌被一帮人簇拥着接亲来啦。
这样的场合,大院儿里那几个属穆桂英的女人肯定落不下,不用召集就都全了会。
“新郎还是个穿警服的!哎呀,这不是大老孟的小舅子吗?”
嘴巴还没闭上,眼睛又忘了眨了,那警察新郎咋去了东屋那个穿堂?她们的嘴咧得更大了。啊,他是来接那个,怎么是那个窑,窑……”窑不上来了。
2023年12月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