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郑州的第三天夜晚，下起了雪，隔着窗户隐约看见细碎的冰粒散碎地落下，很不成规模，也就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晨起，看见窗户白亮亮的，凑近看，外面的世界突然罩上一层厚厚的积雪，原来昨晚的冰粒只是前奏，惊喜随后，来得悄无声息。
　　 我在郑州生活近二十年，白庙、徐砦、黄岗寺、岔河……东南西北辗转，开始一个人，后来和妻子一起，再后来儿女相继出生，一家人一起转移过许多地方。眼见着城市的边界越来越宽，许多地方对于我来说只是陌生的存在。最近几年我常在外地，郑州待的更少，冬天里的雪景好像多停留在记忆里了。
　　 因为大雪，学校停课，女儿兴奋的如同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嚷着让我和妻子陪她出去玩雪。平日里都是妻子在家陪伴儿女，现在赶上难得的雪景，我岂能不积极响应？
　　 戴着棉帽，裹上围巾，我把所有的冬装穿上，仍然感觉扑面而来的冷风刺骨。小区院子里的白蜡树一夜换装，镶嵌上银条，凭添一份优雅的韵味。这份装扮不仅是冬君赐予的厚礼，对那些寄生在白蜡树里的害虫病菌来说也是一份“厚礼”。
　　 小区里、街道上到处有人在铲雪，宽大的塑料掀应该是专门为扫雪而备。小时候在家乡，玩雪时有一极佳工具是木掀，像塑料掀般宽大，我蹲在木掀上，哥哥拉着雪地里飞奔，跑累了就停下旋转木掀，眼前立即舞动起一个缥缈的银白世界。
　　 洁白如玉的雪，是冬之精魂，使寒冷枯寂的冬天具有独特的魅力，成为孩子们的乐园，文人眼里的诗情画意，土地和庄稼的良友，同时也给生活带来许多不便。我脚下的这座城市，装下了多少漂泊的灵魂和梦想，欢笑和苦难可以同时消化，平淡和喧闹可以一并包容。街道上稀疏缓行的汽车是城市不停歇的脚步，车辙下的白雪已经灰黑脏污。生活的模样从来不是虚华的外表，而是泥土般朴素的真实。
　　 一位父亲和他的两个孩子蹲在雪地里，拿着崭新的黄色小铁铲，在门店前的人行道边堆雪人。刚刚积起的雪堆并不高大，雪人还未成形，可是孩子们脸上露出的欢乐丝毫不少。女儿没有要求我为她堆雪人，只是不停抓起一团团雪趁我不注意时扔向我，然后咯咯笑着跑开。我也象征性的回击女儿一两个雪团，看着她欢实地跑跳躲闪，像雪花般轻盈。
　　 堆雪人算是我小时候和哥哥玩雪的前奏，比较宏大的工程是造雪屋。哥哥用铁掀堆积起厚厚的雪，一层层拍实，然后掏空，留出一个半圆形的门，左右用木炭画上两个窗户。坐在狭小莹白的雪屋里，望着外面白雪雕琢的世界，虚幻的美正好对应上孩子喜爱幻想的天真。
　　 贾鲁河两岸披上两条玉带，高低错落的建筑分割着清寂的天空。河水依然欢腾，荡漾着青波。河堤边景观道路上的雪地间已留下数不清的脚印，车痕。如果没有这场雪，谁又能看见他们所走过的痕迹，至于前行的目的更没人在意。大家在瀚海般的城市中为了生存不停奔波，匆忙行走。行走是人类的天性，从一出生就为了行走而努力，努力从苦难中寻找甘甜，从本能中附加上使命、责任，让前行更有力量。
　　 记忆中家乡的冬天总是很冷，北风刮得凛冽，雪下得总是很大，将我家的茅草屋拥挤得十分渺小。母亲总是早起，拿铁掀将院子开出一条宽宽的道路。母亲早起清扫院落的习惯一直保持至今，从满头青丝到身躯佝偻。母亲清理出的道路总是被外面的深雪世界阻挡，可是却阻挡不住我和哥哥踏雪前行的脚步。
　　 在没膝深的雪地里出行，最难的是装备和工具。我们没有《林海雪原》中神勇的人民解放军在雪原中飞行时英姿飒爽的雪撬，我们只有单薄且冻得僵硬的靴子，还有破旧的棉衣。为了防止雪灌进靴子，哥哥别出心裁，用稻草绳从靴脚处一直缠裹到膝盖下面。靠着这些装备，田野坡地被我们踏寻个遍，寒冷也被遗忘。我们在茫茫雪海中渴望一场捕猎收获，可是野兔没有捉住，野鸡也亳无踪影，它们显然比我们更有过冬的智慧。虽心有不甘还是略有收获，我从池塘里敲碎厚实的冰块，捞起来用折断的竹枝朝冰块不停地吹气，最后在冰块中间形成一个圆孔，用草绳通过圆孔串起提在手中，形同一块宝石，闪着晶莹的光泽。漫漫雪野，我们自顾玩乐，浑身已被冰雪渐渐浸湿竟浑然不觉。
　　 此刻，河堤上，树林间，三三两两赏雪的游人衣着光鲜，尽享冰雪之乐。一对情侣和他们穿着考究的宠物狗在追逐耍戏。几个孩子在大人的陪伴下奔逐嬉笑。女儿的快乐始终不减，自顾快速前行。妻子不时喝止，慢点，慢点，注意路滑，别摔倒了。可女儿根本不在乎，蹦跶着直管快速向前，稚嫩地笑声在空中久久环绕。她戴着手套的手不停地抓起一团团雪，不时在雪中印出几个小手印，或者随意涂划出一些符号。女儿学水粉画有些时间了，画画很有些模样。她常常把自己的画送给同学，在分享中得到满足。学会分享总是成长中极有意义的事情，别人高兴，自己也快乐。
　　 望着女儿快乐的身影，仿佛和我童年时的样子相差不多。那些在没膝深的雪地里的时光，飘荡的我和哥哥的欢笑声似乎也和她现在一样。只是我们每次兴尽回家，衣服、袜子湿透，彻骨的冷开始在手脚里苏醒，疼痛如同万千虫子在骨头里啃噬。母亲顾不上责备，赶紧升起火堆，让我们慢慢将衣服烤干。我和哥哥坐在暖暖的火堆旁对望着，一边微笑一边流泪。
　　 那个久远的茅草屋的冬天，雪在屋顶上始终是漫长的存在，惟一看得见的变化是挂在屋檐下的冰溜子一点点变长，然后又一点点变短，消失。整个下雪的过程中我的衣服湿了又烤干，烤干又变湿，疼痛和快乐相伴，周而复始。
　　 如今，女儿的世界里遍布高楼大厦，冰溜子难得一见，天然的冰块也很少见。城市里什么都不缺少，可似乎又缺少些什么。只有女儿的快乐似乎更简单些，少了许多疼痛，全部融入她的笑声里，恰如冰冷世界里的清新剂，让时光写满欢乐。
　　 女儿突然张开双臂，身子后仰，直直地躺在雪地上。妻子站在她身边微笑着用手机拍照，头上的青丝间添了许多白发，红围巾在她胸前如同一团跃动的火苗。妻子的目光和话语极少离开女儿。自从有了儿女以后，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在了孩子身上。在我一无所有时，妻子与我在郑州结婚，风风雨雨中经过了无数坎坷磨难，我们最大的收获就是一双儿女，一个安稳祥和的家。
　　 一个送快递小伙戴着头盔骑着电动车小心翼翼地从我们身旁经过，车子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妻子感叹说，这么大雪天，送快递的真不容易！
　　 是啊，美丽的雪景，严寒的天气，在劳动者眼里就成为最严峻的挑战。我们的生活不都是这样一路走过吗？我久久凝视着雪野，洁白中的清冷扑面而来，无孔不入，刺激着人的神经，一种强大的压迫感时刻让人保持清醒。有多少人像我一样，离开家乡，四处漂泊，最后在一个地方落脚，让无所依附的灵魂渐渐安定。眼前厚实的雪地间，几棵移栽不久的法桐，粗壮直挺，树杆顶端新枝上残留的枯叶迎风摇动。无论这些法桐来自哪里，移栽到此地后，一样努力适应新的环境，拼命向下扎根，极力向上吐绿。当生命的活力以另一种形式延续时，这些枯萎的黄叶在漫天银白中也成为一种与众不同的存在。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那朵从遥远时间深处飘然而来的雪花，从未变形，也没有变色，虽然冰冷却晶莹剔透。那个养育我二十多年的家乡已经渐远，存在于记忆，却一刻不曾从心中分离。此刻，这片让我娶妻，生子，安家的土地，留下我数不清的拼搏奋斗痕迹的地方，在每一场飘落的雪里，在刺骨的冰冷中，始终有我前行的脚步，跳动着我不屈的心灵，火热而滚烫。
　　
　　 2023.12.12日记
　　 2023.12.15日整理于炉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