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不在春光里与桃李争奇，不在熏风里与荷花斗艳。暗褐色的树干，虬枝盘曲，平淡无奇，很少有人关注它。人们对它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冬日里光秃秃的枝丫上悬挂着的那一串串金黄色的小果子……苦楝子！的确，在落叶乔木中，苦楝是最平常的一个，并不讨喜，很难吸人眼球。然而，我对苦楝却情有独钟。看见苦楝树，闻到苦楝香，望见苦楝子，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和一种无以言表的亲切，一种淡淡的乡愁在心间翻腾。
　　
　　 一
　　 刚上小学那年，父亲将家里歪歪斜斜的土砖房改造翻建成三间青砖瓦屋，亮堂的新屋建成之后，父亲盘算着在房子周围的空地上种树。种什么树，父亲没有明说。
　　 一天，在挖树坑时，他把我们姐弟几个喊到一起，问我们想种什么树。
　　 我说：“种枣树吧，隔壁大伯家有枣树。每到结枣时，我们兄弟姐妹都嘴馋得不行。”
　　 大姐说：“种白杨吧，因为，我刚刚读到茅盾先生的散文《白杨礼赞》，白杨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与坚强挺拔，是树中的大丈夫！”
　　 哥哥摆了摆手说：“别卖弄了，还是来点实惠的，栽泡桐吧，泡桐成材快，几年后就可以卖钱。”
　　 我马上怼了一下哥哥，说：“泡桐生长速度太快，材质太轻，我们老师说它只能做火柴棒子。还是栽枣树吧，一到三伏天，枣子挂满了，让人看了眼馋。种上枣树，我们几个再也不用眼馋别人家的枣子，自家种有枣树，想怎么摘就怎么摘。”
　　 对我们姐弟的意见，父亲微笑着没有说话，我们也停止了争论，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几天后，父亲赶集回来。只见他背后驮着十多棵苦楝树苗，树苗跟我差不多高，直径约莫四五公分。为什么要种苦楝树呢？父亲说：“苦楝树生长速度适中，材质不软不硬，不需要精心护理，等到你们长大了，一定能够派上用场。”我们都很失望，种枣树有枣吃，种泡桐可以卖钱，种白杨可以附庸风雅，种苦楝能有什么好处呢？不外乎苦楝树长高后，可以躲躲荫，再就是到冬天树叶落尽，满树挂着金黄色的果实，既不能吃，也不值得观赏，只是便宜了喜鹊和麻雀。
　　 虽然，我们对父亲栽种苦楝树很有意见。但是，当父亲挖好树坑，搬来树苗，准备栽种时，我们还是跟他一起干得热火朝天，扶树苗的扶树苗，施肥的施肥，培土的培土，浇水的浇水。
　　 正如父亲所言，房前屋后的那两排苦楝树，在我小学毕业时，已经高出房子的屋檐。春末树梢上生出一些细嫩翠绿的叶芽，三伏天还没到，便开始慢慢长出拇般粗的枝丫，树的主干也长到接近二十公分粗壮，枝丫已经被金龟子（我们俗称金毛毛）牵牛和蟋蟀安营扎寨了。
　　 初中毕业，我去了区（相当于现在的乡镇）上的高中读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苦楝树一年一年地蹿高。等到高一放暑假回家，我看到苦楝树的直径已经有接近三十厘米粗了。那年冬天，父亲带着我们姐弟来到苦楝树前说：“怎么样，大约十年前，我问你们种什么树，你们都说种枣树泡桐白杨。现在，你们看，这苦楝树差不多成材了吧。我已经计划好了，等到你们成家时，我亲手给你们每人打一套家具。”
　　
　　 二
　　 高中的学习更加紧张，在繁重的课业中我更是把那两排苦楝树给忘到了脑后。
　　 那年冬末，除了留下屋角的那棵稍微瘦小苦楝树外，父亲把其他高大成材的全部挖倒，然后，在树兜处把树干和树兜锯断，再将锯成二三米长的树段沉入水塘中。这是什么神操作？我问父亲为什么这样做，父亲年轻时学过木匠，他告诉我：“在民间有一句谚语：‘干千年，湿千年，干干湿湿两三年，不干不湿仅半年。’意思是说，木头在干燥的情况下非常耐用，在潮湿的环境下也十分耐用，但是，如果时常潮湿时常干燥，就会导致木材寿命变短。”原来，把木材泡在水中可以阻止空气中的氧气与木材中的有机物质发生反应，从而减缓木材的腐烂速度。同时，冬天气候干燥，通过浸泡，木材可以充分吸水，保持一定的湿度，防止干燥开裂。水的压力也可以帮助木材保持形状，防止因为干燥而变形。不愧木匠世家，这种看似简单的操作，竟然富含这样的道理和智慧，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第二年开春，父亲又在原坑基重新种上了两排苦楝树。
　　 转眼，到了高考的冲刺阶段，我回家的次数更少，父亲有空就会给住校的我送米送菜，以便让我安心备考。五月来临，预考在即，学校安排科任老师例行公事开始对毕业生逐家逐户家访，提前给家长和学生打预防针，做好心理安抚工作，学生考不考得过，家访老师都会正告作最坏的打算，以降低他们的预期。预考是为了对考生进行分流，是严格控制名额的，大概只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学生通过预考可以取得高考资格，另外百分之六十左右的学生，预考之后惨遭淘汰，失去高考资格。十年寒窗苦读，连走进高考考场的资格都没有，连高考是个什么滋味都体会不到，可想预考的竞争是多么地激烈、多么地无情。
　　 等待预考结果，有一周左右的休整时间。这几天，我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包袱，放下课本和作业，可以去空旷的田间地头呼吸新鲜空气，去残垣断壁、乱岗荒滩欣赏苦楝树蓬蓬勃勃地繁殖，葳葳蕤蕤地生长。
　　 村湾周围，田野里有泥土的地方，满是苦楝树，正开着苦楝花。放眼望去，有一株独秀的，有三两成林的，也有一排一排的，高低错落，他们都盛开着浅紫淡白的花朵。细细碎碎的花簇缀满枝丫，瓣瓣相连，朵朵相挨，簇簇相接，铺枝盖叶，是那股恣意奔放。微风轻拂，舞姿摇曳。它，不骄不躁，柔美轻盈，呈现出一派历经生命苦楚后的宁静和积淀岁月沧桑后的从容。
　　 之前，总是一瞥而过，从来没有耐心细致观赏的心情。今日，花自开放人自闲，才有了这般闲情逸致，去慢慢围观品鉴苦楝花，不意，它竟然不失典雅精致美丽和芬芳，如此美妙！
　　
　　 三
　　 偷闲的时光总是匆匆的，一周后，我又重返校园，开始高考前两个月的最后冲刺。许是平时学习太过专注，重回校园，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地发现教室走道外的空地里也散种着很多苦楝树。我好奇地问班主任何以在校园里种这么多苦楝树，他笑吟吟对我说：“你们到学校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求学求知？怎么才能打牢基础，增长知识呢？不就是需要‘勤学’‘苦练’吗！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少壮不知勤学苦，老来方悔读书迟啊。”难得班主任老师利用谐音对栽种苦楝用心的特别解释，“苦楝”“苦练”，用心良苦，用苦楝树劝诫学生“勤学苦练”。书声入耳，楝风相伴。求学路上唯有勤学苦练，才能加速成长，感恩父母，报效社会。
　　 颠扑不破的“题海战术”，不停“刷题”，一做题就是一上午一下午或是一晚上，有时搞得精疲力竭，头昏脑胀。弥漫在空中那一抹淡紫苦楝散发出的淡淡苦香时不时飘进教室，似乎在给我们提神醒脑。备考与精神的双重压力可以想象，变压力为动力，同学们咬紧牙关暗暗地鼓励自己顶住压力，苦学不辍，追逐着自己的大学梦，向着自己的理想大学一步步前进。
　　 没有扩招，没有民办高校，仅有百分之三的本科录取率。考大学可谓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大学生可谓是凤毛麟角，千里挑一，天之骄子，当之无愧。大学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进入高考考场都是久经“考”验的。同时，国家对大学生十分优待，上学期间享受生活补贴，毕业时国家统一分配。一个大队（相当于现在的村）要是考出一两个大学生，那就是一件轰动全区（相当于现在的乡镇）的事情。一个家庭考出一个大学生，一个大队的人都会啧啧称赞，觉得脸上有光。
　　 非常幸运的是，我成为了这天之骄子中的一员。
　　 父亲似乎早有预感，春节过后，他就赶紧从水塘里把楝木捞起来，放在偏屋里自然晾干。“苦楝开花似檀木”，在很多本土树种里，楝木虽然比不上檀木和黄花梨名贵，但它纹理粗旷而精美，质地轻软，有光泽，是普通人家做家具农具的首选材料。那个年代制作的桌椅板凳箱柜，是可以传世的。
　　 “双抢”过后，父亲重操“旧业”，拿起锯刨斧钻，干起了木匠老本行。经过连续几天的锯、刨、凿、榫和烘晒等多道工序，两个结实方正卯榫结构的一高一低两张饭桌、一大一小两只楝木箱子终于制作完成。打磨抛光，底漆做三次面漆做三次，箱子木纹浑然天成，红褐色，不乏精致。看起来顺眼，摸上去光滑顺手，散发着淡淡的苦楝木香。箱子的翻盖上还安装了当时流行的铁皮扣子锁，显得特别别致。虽然，样式不如现代家具精巧美观，但，在那个年代，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纯手工实木家具。
　　 赴省城上学那天，父亲和大姐夫亲自送我去学校报到，崭新的楝木箱子成为我的随身物件。自此，这个有点“鹤立鸡群”的楝木箱子便伴随着我度过几年的大学生活。它装着我的换洗衣服，装着我一封封书信，装着我心爱的书籍，装着我优秀学生干部的奖状证书，装着我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和喜怒哀乐……
　　
　　 四
　　 告别校园，衣物和书籍逐渐增多，楝木箱已经装不下。这时，我这才另买了一只皮箱，用来装衣物和随身生活用品，楝木箱则成了我的专用书箱。虽然，历经多次工作调动、历经多次换房搬家。但是，每一次，我都舍不得丢弃。虽然，它看起来有点笨重，有点老古董。
　　 父亲一直没有忘记他当年的承诺，哥哥结婚时，他张罗要给他打家具，哥哥拗不过他，让他做了一套楝木沙发。我成家时，他仍叨叨要给我做一房家具，只是这时，父亲年纪大了，城里开始流行套装家具。实在拗不过父亲，我还是让他用自己种的苦楝树给我做两张小板凳两张小靠背椅，四张小家什，全部卯榫结构，不见一颗卯钉。三十多年后，虽然历经多次换房搬家，直到今天，这几把椅子凳子仍像当初一样牢固稳健，一点也没有松动的迹象。
　　 每当看见这几件小家什，我就想起小时候，苦楝树成行成片，马路两侧种，房前屋后、沟渠港滩都种。生产队集体种，农民每家每户也种。春夏之交，楝树枝繁叶茂，淡紫色的小花一束束的，散发出阵阵独特苦香味。大人告诉我们苦楝树全身都很苦，连“洋辣子”都要躲避。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在米缸里放上一小包晒干的苦楝树叶子。他说：“稻米都是粮食，人喜欢吃，虫子也喜欢吃，使用药物防虫，对人体有害，放苦楝叶子是最好的办法。”朦胧记忆中，母亲似乎也曾经用少量苦楝树皮煎水，让我们喝下，驱除肚里的蛔虫。
　　 长大后，我慢慢得知苦楝树浑身都是宝，可它的要求却十分低微，一缕阳光一滴水，再贫瘠的土地也能野蛮生长。再后来，我渐渐发觉农家每逢做家具都要用到楝木，甚至做农具盖房子也给它派上用场。倏然，我对苦楝树肃然起敬，只要一走近苦楝树就会立即停下脚步，凝视它几眼。
　　 我和哥相继在城里安了家，我们商议着把父母接过来同住，颐养天年。可故土难离的老人小住几天后，仍然坚持要回老家与苦楝树为伴，远望那经冬不落的“楝子”，坚守那一份苦心焦思的“念子”快乐……那一年深秋，母亲因病离世，安葬母亲后，我看到屋角的那棵苦楝树一下子苍老了很多，叶子枯黄，无精打采，就像我那颗痛失至亲悲恸与凄楚的心。几年后，父亲的永别更是让我与老家渐行渐远。
　　 到了二十一世纪，生活物资慢慢丰富起来，城乡居民不再为温饱犯愁，建房子也不担心缺少木材，儿女结婚也不用打家具了。生活条件好了，人们开始讲究起来，因为楝树性苦，有“苦楝”的叫法，刚刚脱贫的人们不希望一辈子与“苦”相“怜”。苦楝树，这种当年为人们带来过幸福和希望的“当家”树种，就这样逐渐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相反，苹果树有“平平安安”的寓意，橘子树有“红红火火”的口碑，成为人们的新宠，农户人家门前屋后种满了这种充满幸福吉祥寓意的树木。
　　 时光如梭，记忆如昨。老家的苦楝树，你是否依然挺拔苍劲，卓尔不群？所幸的是，走进街头的一些公园、走进乡野的某些角落，偶尔还可以和一棵苦楝相遇，恰如当年在暮春的阳光里，细数那满枝温柔的花朵，轻嗅花叶子苦苦相恋的芳香。
　　 “岁岁春光，被二十四风吹老。楝花风、尔且慢到。”……此时，我已泪眼模糊，雁杳鱼沉，但苦楝树的身影形象更加清晰，那份“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的思乡愁绪更加浓烈，永远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