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不复少年，言行焉能迅捷灵快。我精神恍惚，总在梦魇里游历。言讷，行也不敏，心更不慧，孰南孰北，孰左孰右，似鲁鱼亥豕。对于时序之变四季之迁，滞后于人。浑浑噩噩，时时认错人，时时做错事，时时说错话，时时走错路。
　　 况时序，从不遂人愿，悄然在冷暖之间转换。四季轮替，林木，外以叶的荣枯记之，内以年轮镌之。我却不然，在春不知春，在秋不知秋。阴晴于天，冷暖于人，竹舍茅盖，处陋而识陋，所见多，所得寡。故而偶知一日天气，于天气累加而成的气候，我就懵懂了。
　　 不知是意识还是记忆的作用，抑或口舌的惯性，能勉强发声，我转之为汉字，形枉影曲填之于空白的纸张。
　　
　　 其一
　　 稀疏之隙，作气之凉，间有冷香幽漫。不过，眼光还能渗过一些介质的掩饰，任念想里的物件展示、陈列，甚至可以依据心的欲求修饰。一些略略的雏形，隐隐如暮色中远山，也如欲咏欲吟之唇，其声含混，不在于表情达意。
　　 骤冷之后，天居然晴了，但温度没有上升，仅在太阳光照着的地方，才有微量的暖煦。这不，晨间，一层白霜，敷在万物皮表，冽冽之气，没有放过人的任何一个曝露的毛孔，把霜之内隐元素，如磁发散，如是，人在朝暾，太阳只有光亮而无热能。
　　 一夜新霜著瓦轻，芭蕉新折败荷倾。
　　 耐寒唯有东篱菊，金粟初开晓更清。
　　 香山居士的《咏菊》视新开着的菊称之为“金粟”甚是精妙，能够完美地刺激感官，视觉味觉都寓意寓象其间。我意犹未尽，用指头碰触这诗的每一个字，虽不曾捋平新折之芭蕉，也不曾扶正一伞荷盖，却有意气盈指，由指向心，清峭彻骨，让我立而肃然，不敢弓形曲腰。
　　 如若能逆势逆时穿越，采摘一朵香山居士的金粟，薄薄的匀在煮好的茶水，于鼻息的拂拭下，浮蕊涟涟，将是怎样的况味呢？
　　 也许，菊是夜间最清醒的植物，其把新霜之冽化为菊的晶莹明艳。曙光初现之时，菊揩去我们眼角藏着的夜之倦怠，以明彻晶空之状，任晨曦穿透，展新布异。丝颤缕抖，风不再是风，而是有香来袭，有冷亦非冷了。
　　 我想自己弱化，变得昆虫蚂蚁一样的小，那么，我就可以选址旅行漫游了。选择一朵东篱菊，来来回回在菊的周围，读菊蕊之平仄，于菊之凹凸间跋涉。累了，倦了，就停在菊的中央，打盹，做梦。也让菊的清芬萦绕作为呼吸，吐故纳新，也让菊的光亮揩拭眼睛，照我所见，照我欲见。
　　 同样，我也想自己就如一粒微尘，随菊就霜而憩而寐。殁在菊上，乃最好的灭失，幸也！我乃微尘，之于菊的掩埋，却是盛大的哀荣！何乃悲哉！？何乃戚哉！？
　　 除了自己，没有谁更懂自己的身体。人，最好的医生是自己而非其他。我精力似乎差了很多，像这些日子的晚上，我不如先前，能久等那子夜之后才能看到的月色。我不会如那常绿的叶，有韧性，耐得住夜更多的腐蚀与抹黑。
　　 那月色可透入肺腑，与心呢喃。那常绿之叶有点颤颤巍巍，却能撩开眼睫之蔽看见生机呢。我探求夜对于自然的作用，不尽是酝酿柔性，任奔涌的生命进入深邃思考，亦使生命回复至自然之初。也许，夜将以抽象之无形，歇息于心灵之所，也让灵魂有更深邃的阅读。
　　 暗示，在不断的浓密的墨色中，发出只有心神意会到的那种声讯。目光，是否能够穿透时光的阻挡，远古之动之静，凝固于怎样的镌刻中呢？而那些深陷卷帙的文字，如何带着完整的意义挣扎着爬出来，校对现实生活中对善恶评判的偏离与扭曲！现实中浮躁喧嚣用磁的方式进入五内，消蚀人之骨架与精神。其实，诸多的文字，已经不足以完成那种从历史到现实的引领或桥接。风化之后的物质又经过时间的打磨或者修饰，无可辨识，失去昔日的装帧或特质。所谓遗迹只成为历史的一抹泪痕，或者一声叹息。故纸风化，尘敷垢附，那还窥得见传统的容貌呢？掸不去的“确定”梗阻了思想的发生，污秽之气呛了凝噎发声的口舌。歌唱家不复有真心之歌唱，呜咽啜泣成为现实剧里的主题音乐。
　　 于夜的侵蚀里，茅庐欲倒欲倾，我尤惧不意之风揭我庐之盖，因此我不安，惴惴于对赤裸之夜的负荷所能承受之阈值。心思亦被浸湿，湿漉漉的，被夜之隐力攫取或者吮吸，我有了一种类似感冒的症状。我对夜的某种徽像反复搓洗，然后紧拧或揉压，试图清除夜的渣杂，但适得其反。夜在不禁之中，与夜互倚之物化而为一，是与非亦相互吞噬，甘与苦亦一同化为肠胃的污秽。我想呕吐，我却顾忌呕吐的内容，对于周遭现实的破坏，惹来麻烦，但没有适宜的地处。唉，夜何来宽容，可以让我呕得舒畅，吐得淋漓。也可以让吃公饭之外的人，感受呕吐的内容真实而合理呢。
　　 其实，没有什么可以分割，也没有什么可以粘合。于既定之中，自然助力完成各种使命。因此，本无所谓重构，无所谓删减，无所谓添加。那些安枕者趁夜色之掩护攫取财物与名利，正在筹划翌日阳光里的演讲。高调的演讲，丰富的修辞一字字发出夺目的光彩，其光煌煌，其彩熠熠，反使得人看不见要走的路，失去梦，失去方向。因此，不乏这样的时刻，我尤偏向夜的昏黑，夜的昏黑处，我可以使用感觉找到要走的路，用内心所储蓄的理性确定目标。
　　
　　 其二
　　 人无法停止思想，那怕于一种极端的状态之中。走出去，又走进来，反反复复，其实，并不尽是意识之驱动，也可能是习性之使然。我找不到一种踏踏实实的安静，来完成长篇的阅读，我总会跳开很多文字，更甚至于把本无关联的词语，错位到等同位置，如是，模糊，混沌，歧义，而没有触及灵魂的痛楚，在不断聚集能量，随时迸发决绝之力，撕皮裂肉。
　　 虽曰，这几日天气不赖，白天，阳光满满的照耀，却还是有一些意外的东西，不然而然涌上心头，使人不适，生发一缕暗暗的悲催。这悲催是寡淡的，无机质的，像植物人的眼睛之照见，形非形，状无状。没有思维揩拭物之表，探究物之里。灵与肉剥离而不依附，苦与酸沾于唇舌而无感矣。出与入，来与去，模糊了界限，嘴唇的发音，也不遵从心愿了。外物之回声之阴影，灌制了各种音像读物，如是，我们的耳朵所听，眼睛所见，远不如那还不曾会听会看的婴儿咿咿呀呀时的表情那般纯粹，那么实在，那么美好。
　　 老光棍胡汉铭故去大概有二十个春秋了吧。他那两间干打垒的房子也没有经得风雨的洗礼，顶盖塌了，只剩了两面残墙。不过残墙前边的柚子树，还矗在那里。不夸张的讲，我们这冲岔里住着的人，没两三个人的年纪超过这树的树龄。
　　 我对这柚子树的记忆，肯定不比这柚子树对我的记忆多。
　　 毫无疑问，这棵柚子树仍挂满累累果实，充满悲悯。没有人会关注它，以及它的果实。自其颜色由青至黄，个儿由小到大，人似乎不曾正眼瞧过一眼。甚至不若空气中的烟雾。春末，我看见它开了满树的花，白色的，小小的骨朵，均匀的散在绿叶间。浓浓的香味，很远都能达到人的嗅觉。女人们，对花有天性般的敏感，可是，她们敏感的却是颜色姿态很好的那种，白色的如茉莉，如梨花，如栀子花，如白莲。红的，如牡丹，杜鹃，月季，美人蕉等等。然而，柚子花，似乎不受女人们青睐。即使，一阵狂风暴雨之后，树下一片煞白，和尘附土，沾泥带水，召不来一丝哀婉怜惜。柚子花开之后，其成之果，一直到鸡蛋般大小，总时有跌落，圆鼓鼓青色的颗儿，砸下来的“嘭嘭”响声，有时能惹犬乱吠，惊宿鸟喈喈离巢。
　　 小时候，好奇心特重。不懂的事儿，非问个水落石出。我就爬过柚子树，探究白色的朵儿，如何化作一子子青粒，我惊异这物态变化，微粒一般，膨胀到两个手握不住的个儿。甚至胡乱的想，要是桃儿梨儿也能长这样大的个儿，那是极完美的事儿。后来，总结出一个道理：凡是好东西，都不是肥硕之物，好东西都很金贵，小而又小，少而又少。水稻非草本，而是木本，结穗像玉米，那就年无饥馑了。玉米杆高高，却只结一实。造化弄人，人莫更之也！世间诸物，凡有用者乏，凡无用者滥，人偏偏皆贪精厌糙，慕新弃旧，精者寡，新者少，时悖人愿，常逆人欲。
　　 拨开乱茅，寻得旧迹。土墙坍塌形成的颓废，给我心注入悲凉之气。那柚子树，其因果多果饱满，而更孤独。时代变了，原来的味，不是味了，原来的甜，不再甜。我仰起头，看柚子树，然后反顾自己，问自己：我还是原来的我吗！？
　　 我知道，这满树的柚子，不会有人采摘的，柚子会一个一个的掉落，直到来年的春暖时节。于我而言，掉落的柚子，岂是柚子，分明是一颗一颗巨大的泪。这泪不也包涵了对老光棍胡汉铭的祭奠吗！按乡俗，我应该称老光棍胡汉铭为老伯的，一来他年纪比我父亲大，二来对我很好，对我有激励。我一直想写些字以为诔，归在《井闾人物画像系列》纪念他。
　　 我悻悻而返，晚饭仅扶箸，不曾夹菜入口。夜半，仍无睡意。悔，日里不曾摘来柚子一枚，剖开而啖，寻回往昔味蕾，品年少时光，定然心安神宁，睡下，可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