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大城市建筑工地中的一座简陋工棚里，一群老师傅正在劝阻瓦工组长赵师傅。
　　 “你已经给了她那么多钱，还是来信一次次要钱，八成是个骗子，千万不能再给她汇款。”
　　 一旁的儿子赵顺仁也说：“爸，您就听一次叔叔大爷们的劝告，别给她汇款了，一次一次哪是个头，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别再搭理这个女人了。”
　　 赵师傅长叹一声：“我知道大家都是好意，可是给儿子说媳妇是我这个做爹的责任哪，就凭咱们家里的情况，不去外地说亲，本地人谁看得上咱们？儿子啊，我再尽最后一次努力，将来你说不上媳妇打光棍可别再怨你爹。”
　　 众位老师傅听了赵师傅的话，纷纷叹气，没人再劝阻他。第二天，赵师傅亲自去邮局给未来的儿媳妇汇去五千块钱。
　　
　　 一
　　 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里，一股清洌洌的泉水不知从什么地方流过来，遇到大青石的阻挡，激起细碎的浪花。大青石的另一面，长满了绿油油的青苔。在几缕阳光的缝隙中，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野花，竹稍上，不时传来鸟儿的鸣叫。
　　 芦笙在竹林中响了起来，一位年轻的男子在吹奏一首很出名也很古老的曲子《芦笙恋歌》，旁边白衣白裤的靓丽女子，随着芦笙歌唱：“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流水也会有尽时，阿哥啊永远在我身旁……”芦笙和清婉的歌声在竹林里回荡，唱歌的女子满脸泪水。
　　 “阿妹，你能不走吗？”
　　 “阿哥，我家用了人家的钱，怎么能够骗人家呢？”
　　 “那我们……”
　　 “阿哥，哪怕是走到天涯海角，阿妹心里永远装着你，我们今生无缘，来生一定在一起！”女子说完，不再唱歌，放声大哭。
　　 “唉……”
　　 年轻的阿哥名叫韦青岩，女子的名字叫莫春兰，他们都是附近寨子的人。韦青岩芦笙吹得特别好，莫春兰不但容颜靓丽，还有一副好嗓子，是十里八寨对歌时的领唱人。几年前县里组织歌舞团，他们都被召进团里，一个吹奏芦笙，一个是歌唱演员。两个人相处长了互相产生了爱意，如果没有其他变故，他们将成为恩爱一生的夫妻。后来歌舞团改制，县里让他们自负盈亏，不多日子歌舞团就解散了，两个人回到各自的寨子。
　　 回到寨子里也没影响他们的恋情，他们在青翠的竹林里相会，淙淙流动的泉水边，经常响起芦笙伴奏的委婉歌声。
　　 天有不测风云，莫春兰的阿爸得了重病。那时还没有新农合保险，治病要全部自费。莫春兰的母亲早逝，阿爸含辛茹苦把她们姐弟几个拉扯大，眼看要松一口气的时候，自己却病倒了。莫春兰是家里的大姐，在歌舞团上班的时候，还有一些微薄的工资给阿爸拿药，歌舞团解散，家里除去养的几口猪和地里种的水稻、苞谷，没有其他收入，打下的粮食还要留作口粮。阿爸的病愁坏了莫春兰。阿爸得的其实并不是要命的绝症，只要连续治疗，基本上就能治好，但是如果停止治疗很可能就会丢了性命。钱、钱，为了给阿爸筹备治病的钱，莫春兰急红了眼睛。和亲戚、乡亲们去借，大家的生活条件都差不了多少，能借给三十、五十的就算好人家了，对阿爸治病来说，这点钱几乎是杯水车薪。
　　 一位远房表姐给莫春兰出了个主意，让她找个人家嫁出去，用彩礼钱给阿爸治病。按他们这里当时的情况，彩礼钱一般是二百三百，五百元就是最多的了，这依然解决不了阿爸治病的问题。表姐告诉她，可以嫁到外地，华北一带给的彩礼钱比较多，可以考虑嫁过去。莫春兰被逼急了，她顾不上和韦青岩的恋情，通过他人介绍，和北方的一个人定了亲。远嫁的彩礼果然多，一次就给了五千元。她用彩礼钱给阿爸治病，治疗到中途钱又不够了，她只好写信给订了婚的未婚夫，人家又给她寄来五千元。一万块钱都花进去了，阿爸的病有了起色，还要继续治疗。实在没办法，她只好再给人家写信，这次她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又给寄来了五千块钱。
　　 阿爸的病彻底痊愈了，她要履行自己的诺言，去和人家结婚。
　　 青翠竹林的泉水边，这是她最后一次和韦青岩约会，明天，她就会成为别人的新娘。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她的歌声都变了腔调。竹叶上的露珠滴落下来，似乎在为这对即将分别的恋人落泪，地上的小野花变得黯淡下来，就连淙淙的泉水也成了连续不断地呜咽声。
　　 “阿哥，今生没有机会，我们来生再相聚。”
　　
　　 二
　　 北上的列车上，莫春兰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她和对方尚未见过面，只见过对方一张照片。她听别人讲过，很多时候寄来的照片不是本人。对方也许是个丑八怪，也许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倌子。不管对方什么模样，她认命了，谁让自己家花了人家那么多钱呢。
　　 列车到站，双方按照信上约好的方式，见面后都是一阵窃喜。站在莫春兰眼前的不是丑八怪，也不是老倌子，而是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青年。他不像南方男人那样纤瘦身材，长得高大粗壮，方正的脸膛，浓眉毛大眼睛，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副北方汉子的粗犷模样。
　　 赵顺仁心里更是高兴。在他印象中，广西、云南一带的女子，都是黝黑的皮肤，深深的眼窝。眼前的未婚妻皮肤白皙，双眼皮大眼睛，细高的身材非常苗条。看来说媒的人没有骗人，她真正当过歌舞团的演员。
　　 “咱们今天能聚在一起，全亏了我爸爸。你一次次要钱，大家都说你是骗子，都劝爸爸不要再给你汇款了，后来爸爸自作主张，最后又给你汇去了五千。”
　　 本来他们准备下了火车之后直接坐长途公交车回家，莫春兰听赵顺仁这样一说，一定要先见见他爸爸。赵顺仁带着她来到了建筑工地，见到赵师傅后，莫春兰立刻双膝下跪，流着眼泪对未来的公公说：“爸爸，感谢您这么相信我，如果没有您，我阿爸恐怕早就病死了，是您一次次给了救命钱，把我阿爸救活了，我这辈子一定和顺仁好好过日子，报答您对我们家的恩情！”
　　 “好孩子，快起来，只要将来你们俩过得好，我这个当爹的也就满足了。”
　　 四外围观的老师傅们纷纷挑起了大拇指：“还是赵师傅有远见，给顺仁找了个这么通情达理的好媳妇。”
　　 “嫂子！”赵顺仁的弟弟赵顺义跑过来了，他十八九岁的年龄，个子没有哥哥赵顺仁高大，脸盘却比哥哥俊朗，也在工地上打工。
　　 “嫂子真漂亮哇。”他赞美了莫春兰一句。
　　 “将来你找媳妇，一定找一个比嫂子还漂亮的。”老师傅们和赵顺义开玩笑。
　　 “那是，没有嫂子这么漂亮，我绝对不要！”赵顺义却认真起来。
　　 “哈哈哈，这小子人小鬼大。”老师傅们都大笑起来。
　　
　　 三
　　 婚礼之后，莫春兰开始了在婆家的生活，很快她就体会到南北方生活上的不同。
　　 新婚后的第一个早晨，莫春兰因为一夜的折腾，早上浑身疲乏还在睡觉，婆婆敲响了房门：“赶快起来，今天早晨第一顿饭应该由新媳妇来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莫春兰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来到堂屋兼厨房。问清了米面所在，她舀出些玉米面，想找大米，家里却没有。她把玉米面用水拌湿了，放到锅里去蒸。原来在家里做饭，烧的都是竹枝树枝，火力非常大。这里只有玉米秸，玉米秸尚未十分干透，好容易点着了，弄得满屋子全是烟。废了很大力气她才把饭做熟了，掀开锅盖盛饭的时候，又挨了婆婆一顿训斥：“这是做的什么破饭？蒸了一锅粑粑粒，这是人吃的吗？打发要饭的都不吃。”
　　 莫春兰站在一旁抹眼泪，公公给打圆盘：“算啦，她没做过咱们这里的饭，将就着吃吧。”
　　 从此以后，婆婆处处找她的麻烦。
　　 在南方老家的时候，身上穿的衣服几乎每天都要洗一次，在这里洗衣服，婆婆一个劲唠叨：“整天洗衣服，衣服没穿坏都洗坏了。”她看到一家人衣领上都是厚厚的一层油泥，尤其是婆婆，前襟上满是做饭时弄上去的污垢，好像半年也没洗过。
　　 新婚燕尔，赵顺仁对她十分温存，让她受不了的是他的双脚。他整天穿一双绿胶鞋，晚上脱下鞋来，满屋子都是臭气，而且从来也不知道洗脚。她把臭胶鞋扔到屋外，端来热水给赵顺仁洗脚。赵顺仁倒是十分享受：“有老婆真好，连脚都有人给洗。”
　　
　　 四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下去，莫春兰忍下一切不习惯慢慢适应，不长时间，她发觉自己怀孕了。赵家是个传统观念浓厚的家庭，十分看重传宗接代。得知她怀孕的消息，一家人欣喜若狂，连婆婆的唠叨都少了许多。怀孕却把莫春兰折腾苦了。家里的主食天天是玉米面，也没有家乡的新鲜蔬菜，整个冬天只有大白菜，吃得她看见饭菜就想呕吐。时间不长，她消瘦了很多。冬天工地放假了，公公和赵顺仁及小叔子赵顺义都回到家里。赵顺仁看见怀孕的媳妇每天吃不下饭，吃一点东西又全呕吐出来，一个劲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大米饭。当时北方农村，大米是极其稀罕之物，不用说平时，过年过节大部分人家都吃不上白米饭。
　　 赵顺仁的脑子非常活络。在城市打工的时候，他经常听市民们说粮店买来的籼米非常难吃，倒是非常稀罕他们从村里带去的玉米面。他骑上自行车，驮上自家当年的新玉米面，去城里换大米。来到夏天施工的工地附近，他找到几位眼熟的市民，提出要用玉米面换大米。市民们听说是当年的新玉米面，纷纷拿出家里吃腻了的籼米和他交换。赵顺仁天生有做生意的头脑，他揣摩出市民们的心理，定价用一斤半籼米换一斤玉米面，市民们照样和他交换。
　　 他把籼米用自行车驮回家，莫春兰终于吃上了朝思暮想的大米饭，虽然是籼米，总比吃玉米面强多了。村民们听说他换来大米，不但夸他知道心疼媳妇，还纷纷打听是如何换来的，大家都想过年时能吃上一顿白米饭。村民们的想法让赵顺仁看到了商机。村民们打听如何换大米，他绝不会告诉村民们实情，他对村民们说，想吃大米，可以和他交换。现在自产的玉米各家各户都是仓满瓮流，收购价格又不高，于是纷纷拿来玉米面和他交换。这次他反过来，用一斤大米换村民的一斤半玉米面，一里一外让他赚了不少。整个冬天他往返于城市和农村之间，算下来比在工地干活的收入还多。
　　 简单的玉米面换大米让赵顺仁看出了做生意的优势，虽然也很辛苦，但是比在工地打工挣钱要容易。工地干活每天流大汗卖大力挣的是固定工资，做生意挣钱却没有上限。第二年春天工地开工的时候，赵顺仁没有和父亲、弟弟一块去工地干活，他决定自己做生意。
　　 玉米面换大米是村民们为了过年过节改善一下口味，大米并不是北方人的长期主食，再接着干下去不会有太大的市场。他开始考虑别的方面。采购一些服装、小商品去集市上练摊。首先要有营业执照，不管是赔是赚都要交税，最主要的是他手里没有多少本钱。想来想去，他发现收废品是个不错的生意。收废品不需要营业执照，也不用交税，买来废品交给收购站，低买高卖钱就赚回来了。不过现在村里收废品的一个跟着一个，有时候村里会同时出现几个收废品的吆喝声，村民们哪有那么多的废品可卖？几年在城市里打工，让他对城市的状况有所了解，他把目光放到了城市里。
　　 当时工厂正在改制，一些街道办、各区办的小企业都面临倒闭，在这种小厂上班的工人包括领导都人心惶惶，赵顺仁收废品专门找这些小厂子。他不像其他收废品的那样满马路吆喝，而是买上几瓶酒几样小菜，去和厂子的门卫们搭咕。和门卫们混熟了，他主动张罗给厂子打扫“卫生”。那些厂子大部分多年未清扫，角落里堆满了废铜烂铁，他问这些“垃圾”厂里还要不要，不要的话他可以收购。当时厂里正为是否能继续存活下去而发愁，谁会关心堆在角落里的垃圾，就让几个门卫去处理。门卫们喝了他的酒，自然三瓜俩枣就卖给他，很多时候连钱都不收。他雇来汽车或者拖拉机，把废品卖到收购站，每次赚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不张不扬，当时村里的首富肯定是他。
　　
　　 五
　　 第二年麦收前，莫春兰生下儿子，婆婆这才把她当成真正的家人看待。她不再指使莫春兰做这做那，很多家务事她都主动去做，让莫春兰照顾好大孙子。
　　 韦青岩的影子整天缭绕在莫春兰的脑海里。夜深人静的时候，身边丈夫赵顺仁的呼噜经常变成小溪的流水声。梦魇的时候，她会唱起那首古老的《芦笙恋歌》，害得丈夫把她捅醒：“醒醒吧，别再做你的演员梦了。”地里的玉米长高后，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道路两侧的水渠边，开满了各种艳丽的小野花。站在田间地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片青翠的竹林，只是再也见不到她朝思暮想的阿哥。
　　 生了儿子之后，她的心放到了孩子身上，韦青岩的影子开始时有时无。
　　 忽然有一天，赵顺仁提出，他想去看看老岳父。这让莫春兰欣喜若狂。她的心里不但想念韦青岩，更惦念大病刚好的父亲，惦记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赵顺仁对她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她高兴得抱住他亲了几口。这是她结婚后第一次主动去亲他，弄得赵顺仁有些不知所措。
　　 赵顺仁从来没告诉过她手里有多少钱，每次只给她很少的零花钱，婆婆公开地说，怕她手里钱多偷偷跑了。赵顺仁这次却十分大方，他给自己买了西装皮鞋，又给她添置了几身时髦衣服，问了弟弟妹妹们的身材，给他们每人都买了新衣服，另外还给老岳父买了很多补品。丈夫的行为让她十分感动，内心似乎也有些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