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的农作物配种场像一个久病垂危的病人，终于在即将迈入新世纪之际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一九九九年秋天，最后一棵庄稼收割完毕，几百亩的土地开始撂荒，它要等待政府宣告破产后再吞下还魂丹，换个新名字，然后像个二婚的新娘那样，重新打扮上轿，改嫁给第二任丈夫。
　　 十几个配种场职工集聚在场区南边的墙根下面，或站或坐，无一例外的是他们的脸上都罩着一层厚厚的愁容，仿佛是来给配种场送终似的。其实，他们是来上班的，到了配种场，看到紧闭的场区大门才忽然想起，昨天场里已经通知他们不用上班了。他们的行为纯属长期习惯形成的条件反射，就像鸟儿恋旧巢一样，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光顾固定的地点。
　　 上了一辈子班，在他们心目中，配种场就跟家差不多，是他们养家糊口的来源，是他们精神上的依靠和归宿，谁能料到，走到四五十岁的年纪，这个家说没就没了，被变革的大潮冲毁了，需要职工们“阵痛”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阵痛”最后变成了永久的痛。最初的征兆发生在“阵痛”半年之后，那段时间，改制的好消息一个没有，小道传来的坏消息倒有一箩筐，这些消息像鬼魅似的一个接一个地蹦达出来，蹦达出来的最大坏消息是收购配种场的西江公司已经表态：原场职工一个都不接收！
　　 消息一出，人心惶惶，不接收就意味着五百多名职工会像废物一样被抛弃，被抛弃就意味着他们即将沦为无业游民，没工资可挣，衣食无着，以后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养孩子？怎么养老人？拿什么给孩子买房娶媳妇？一堆堆一摞摞的问题翻着跟头从心里钻出来，光想一想都足够让人脊背发凉！无助、不安、焦躁、恐慌甚至绝望的情绪开始在职工当中迅速传染。
　　 今天大家不期而遇，相互倒倒苦水，想想办法，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可想？现场气氛越发沉闷压抑，聊的越深，挖掘出的烦恼事就越多。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串压抑的抽泣声，继而抽泣声变成“嗬嗬嗬”的失声痛哭，一听就是男人在哭，这哭声在安静的人群里分外突兀，人们循声望去，原来是育秧组职工程瑞祥，他坐在墙根底下，头顶着墙壁，半张着嘴，那“嗬嗬嗬”的声音就是那里发出来的。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职工从旁边劝慰道：“瑞祥，别哭了，男子大汉的哭哭啼啼，让人笑话，往宽处想想，到哪山劈哪的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新公司不要咱们，配种场总得给咱们安置费吧？国家不会让咱们净身出户的。”
　　 程瑞祥四十多岁，儿子刚上初中，妻子在小超市工作，一个月也挣五百块钱，两口子都上班，孩子就没有管，程瑞祥从乡下把母亲接了过来，让她帮忙照顾儿子。一家人挤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日子过的紧紧巴巴，如今眼看工作要没，而除了育秧，自己又无一技傍身，他顿感前途渺茫，想到难处，忍不住失声痛哭，他的哭声引得大家也鼻子发酸，有人眼里泛出了泪花。
　　 “安置费？安置费怎么算？”有人开始关心起这个事，现在他们别无选择，只有拿安置费走人，没了工作，安置费的数额就显得格外重要，这个关系到一家老小的生计，是续命钱。
　　 “按规定工龄一年折一个月的安置费，比如我，工龄三十二年，就给三十二个月的安置费。”
　　 “一个月多少钱？”
　　 “据说是按当地平均工资发放，差不多也要一千多块吧。”
　　 大家都竖着耳朵听，有人觉得这个数额还说得过去，反正没有别的办法，等配种场发了安置费，进点货，就去街里摆夜市，唉，小老百姓的日子，瞎混吧，无非是吃赖点穿差点，多受点罪，还能怎么办！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了一会儿，然后怀着心事各回各家了。
　　 程瑞祥回到家里，房间里冷清清的，今天是星期六，母亲回了乡下，妻子带儿子程牧阳去逛步行街了，说是给儿子买双球鞋，脚上那双球鞋都快磨出洞了。
　　 程瑞祥精神萎靡，浑身像散了架，什么也不想做，恍恍惚惚地把自己扔到床上。算算他上班才十年，安置费也就万八块，当年为进配种场上班，光送礼还花了一万多呢，这点安置费连本钱都不够，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脑浆子粘稠的像糨糊一样运转不动，真累呀，不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步行街上人头攒动，妻子和儿子来到一家耐克男鞋专卖店，儿子从来没穿过品牌的球鞋，现在儿子都十五岁了，不能穿得太寒酸，在同学跟前会没面子的。
　　 两人在货架前面浏览着，忽然程牧阳看到一双自己中意的球鞋。“妈妈，那双鞋不错，你看！”妻子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货架上摆着一双天蓝色的球鞋，款式很新颖漂亮，是适合年轻人穿的那种。
　　 “多少钱？”妻子问售货员。
　　 “哦，这双吗？三百四十九。”售货员说。
　　 “哦，这么贵啊。”
　　 “阿姨，咱家的东西可说不上贵，耐克鞋是名牌，咱家是耐克专卖店，是厂家直销，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比商场至少便宜五十元呢，再说了阿姨，在咱家买东西您放心，保证没假货。”售货员小姐很会销售。
　　 三百四十九，这大大超出了妻子二百元的预算，她口袋里装了三张“老人头”，觉得买双鞋怎么也富余，没想到还不够呢。
　　 “能便宜点吗？”妻子问。
　　 “阿姨，我看你儿子是真心喜欢这双鞋，又是第一次来我们店，要不这样吧，我给你打个九折。”售货员小姐笑意盈盈地说。
　　 “八折行吗？”
　　 “真得不行阿姨，厂家给不了我们那个价，我们还赔钱呢。”售货小姐继续赔着笑脸。
　　 “那我们再去别的地方转转看吧。”妻子边说边转身，其实她心里希望售货员能妥协，以八折的价格把鞋卖给她。但是没有，售货员小姐礼貌地说：“阿姨，您可以到其他店看看，不合适您再来，没关系的。”
　　 母子两人走出专卖店，专卖店对过是一个装修考究的琴房，卖钢琴，也卖小提琴，经过那里的时候，里面正传出钢琴叮叮咚咚的声音，程牧阳便在琴房前面驻足细听，是柴可夫斯基的《蓝色多瑙河》。能听出来，弹奏者功底很好，琴音圆润舒缓，韵律丝滑柔和，每一拍都能击到听众的心坎上。程牧阳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幅画面：黎明的曙光拔开河面上的薄雾，唤醒了沉睡的大地，金色的阳光洒在多瑙河上，多瑙河翻起轻柔的波浪，一叶扁舟在水面上荡漾……
　　 程牧阳小时候就对节奏很敏感，据妈妈说，三四岁的时候他一听到音乐就开始蹦，不是乱蹦，每一步都能踩到拍子上，这让妈妈很惊喜，觉得儿子有音乐天赋，于是托关系找到市艺术学校教声乐的陈思雨老师，让她看看是不是这方面的苗子。陈老师先问了她家的经济状况，听说是工薪家庭后态度就冷淡下来，说声乐都是用钱堆起来的，少说每年也要十几万，经济状况不允许就尽量不要选声乐了，如果孩子有天赋可以学一种乐器，那个省钱。
　　 待程牧阳大一些后，妈妈替程牧阳选了小提琴，报了小提琴班，现在演奏起来也有模有样了，此时听到琴声，程牧阳见猎心喜，便信步走进琴房，只见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正坐在一架黑色钢琴前面，手指在琴键上灵巧地飞动，《蓝色多瑙河》就是从那里流淌出来的。女孩身旁站着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短发圆脸，皮肤白晳，举手投足间自带蓬勃的富贵气，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之人，程牧阳猜她应该是女孩的妈妈。
　　 “妈妈，我就要这一架。”一曲终了，女孩转头对那中年女人说，原来女孩是在试琴，很显然这架钢琴优质的音色俘虏了她的心。那中年女人微笑着走近那架钢琴，母女两人的影子都映在镜面似的琴板上。
　　 见她们有意购买，琴房主人走了过来，嘴角含笑看着她们。中年女人问道：“这架琴什么价格？”她的眼光没有离开钢琴。
　　 “三万。”
　　 中年女人微微点头，没有还价，她认为讨价还价是一种陋习，只能发生在下里巴人身上，发生在乱哄哄的菜市场。她摘下小巧的坤包，从里面拿出三扎“老人头”交给琴房主人：“三万。”“老人头”的白腰带还没有去掉，显然从银行里取出后就没有动过。
　　 程牧阳和妈妈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三万！眼睛都不眨一下，穷人和富人真得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交完钱，讲清楚送货的时间和地点，母女两人便走出琴房来到步行街上。程牧阳开始浏览挂在墙上的小提琴，这些小提琴的标价都是几千块，他也只能望洋兴叹了，正在这时，忽听大街上有人喊：“有人抢包了，快截住他们！”
　　 程牧阳没有犹豫，一个箭步冲出了琴房，只见一辆摩托车吼叫着像头疯牛般自西向东急驶而来。路人纷纷闪避，坐摩托车上面的两人戴着全盔，看不清模样，坐后面那人一手抓着一个女式坤包，另一手舞着一根铁棍，边舞边大声威胁准备上前的路人：“别上前，快他妈滚开，否则我一棒打死你！”摩托车冲着程牧阳的方向来了，程牧阳眼角瞥见琴房墙角靠着一根拉卷闸门用的铁钩，他急中生智，拿过来攥在手中，说时迟那时快，摩托车此时已冲到他跟前，他用力把铁钩朝车轮扔去。“嘣”的一声巨响，车轮被铁钩别死，摩托车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又落在地上，“吱吱”的向前疾滑而去，水泥地上窜起一串火星。摩托车上的劫匪划过两条漂亮的抛物线，紧跟着砸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不动了。
　　 抢来的女式坤包被甩了几层楼高，在空中解体了，里面的花花绿绿的钞票飞出来，借着风势像天女散花一般漫天飞舞。人们开始哄抢，他们张开双臂，手舞足蹈地去迎接天上掉下来的钞票，活像一群醉汉。
　　 过了一会儿，民警赶了过来，捡拾钞票的人们才一哄而散。两个劫匪被送到医院抢救，程牧阳到派出所接受调查。在派出所，程牧阳意外地见到了琴房里的那对母女，原来是她们被打劫了。当得知是程牧阳见义勇为之后，那中年女人矜持地表达了她的谢意，配合民警调查完毕后再一次向程牧阳致谢，之后就带着女儿匆匆离去。
　　 程牧阳虽是个孩子，但通过民警对待那个女人的言行举止判断她不是一般人，果然在调查表上他看到了这个女人的名字，她叫张虹杰，是H市S区副区长，她的女儿叫曲嘉妮，和程牧阳一样，上初中二年级，不过她上的是当地一所贵族学校。程牧阳听说过这所学校，光学费每年都要二三万元呢。
　　 民警对程牧阳勇斗歹徒的行为给予了肯定，一个姓夏的年轻警官拍着他的肩头说：“小伙子不错，哪天我们到学校给你开个表彰会，让大家都学习一下你的英雄事迹。”夏警官亲自把程牧阳送出屋门。看见儿子走出派出所大门，妈妈就扑了上来，说：“儿子，你可吓死我了，警察怎么说？我看那俩人摔的不轻，咱要不要负责任啊？”程牧阳说：“你想什么呢妈妈，警察说那俩人属于严重犯罪，我是见义勇为，无论什么结果，都不用负任何责任，夏警官还说等他哪天有空，要到学校给我开表彰会呢。”妈妈听了，这才放下心来，骄傲地挎起儿子的胳膊往家里走，儿子虽然只有十五岁，却长了一米八几的大个，妈妈的个头刚够上他的肩膀。
　　 东北的天说冷就冷，树叶一落，那气温就像加了油门似的嗖嗖地往下跌，到了该供暖的时候。配种场职工家里的暖气就跟死了一样，冰凉冰凉的，问供暖公司，他们答复是：“不交采暖费就不供暖。”人们一下子慌了，东北的冬天零下三十多度，没暖气非冻成冰棍不可。于是人们集体到供热公司，要求先供暖，等安置费下来再交采暖费，供热公司的领导面无表情，摆出一副“这事没商量，交钱采暖，天经地义，否则冻死你们活该”的嘴脸。
　　 这头不行，人们又匆匆忙忙找配种场领导，要求尽快发放安置费，以便交纳采暖。配种场领导答应的挺好，说让他们先回去，三天以内保证发放安置费，众人半信半疑地回了家，在忐忑中过了三天，安置费却未到账，众人就有些生气：“干什么呢，糊弄人是不是？这叫什么事！”于是又结伴去找，这次领导说了实话，说按照合同约定，安置费由收购方也就是西江公司负责发放。三天内发放安置费是西江公司说的，他只是传话，最后领导把合同的部分复印件拿出来给大伙看了。果然里面有一句“配种场职工安置费由西江公司负责发放”的字样，这下众人傻眼了，西江公司在哪他们都不知道，找都没地方找，这不是让人给卖了吗？
　　 众人又找政府，一群人围在S区政府门口，等到中午，终于有人出来接见他们，说领导很关心这事，已经查明，西江公司收购配种场共出资六千六百万，二千五百万的职工安置费不包括在内，所以这笔费用确应由西江公司支付，上级已责令西江公司十五个工作日内予以给付，请大家相信政府，请群众们回家安心等待，问题一定能得到解决。
　　 于是众人散了，又在煎熬和寒冷中等了二十天，出门都能看到自己口中呼出团团白气了，再去找区政府，这次他们打听到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西江公司负责人失踪了！当他们忐忑不安地询问接待人的时候，他对此事避而不谈，只说西江公司的资金链确实出现一点小问题，不过请大家放心，政府会兜底，先从区财政拨出一些款项，每户职工先发放一千元过冬费，以后再从安置费中扣除。
　　 安置费如此难产，让人始料未及，整个事情就像一名有气无力的临盆产妇，开始还胎动频繁，后来慢慢减少，再后来胎动就莫名其妙消失了，莫不是要胎死腹中？人们终于愤怒了，事情怎么能变成这样，肯定有人在里面搞鬼，想吞掉大伙这笔续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