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调来的乡长很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给人的感觉历练不多，或许就镇不住场子。但是下属们仍然不敢轻举妄动，新官上任三把火，都怕燎到了自己，得不偿失。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计划生育仍然是乡政府的重要工作。难啊，你说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只生一个好，宣传车，广播，标语，横幅，手册到处都在宣传，人家说几千年的传统，家里没个男孩不行。乡亲们为传宗接代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东躲西藏打游击不说，震碎三观的奇葩事也是层出不穷。李庄李大壮两口子大雪天拎着保温瓶带着奶粉奶瓶，从山西某地抱回来一个男孩，说是大壮的种，两口子笑逐颜开，完全不把大壮的出轨当回事。白楼村周孬是双女户，按政策必须结扎，他说老婆身体弱舍不得她挨那一刀，自告奋勇去做了手术，后来就有一天，他老婆抱个儿子回来了，他还得了理似的一蹦三跳高声叫骂，是你们计生指导站的活儿不行，我找谁说理去，谁对我负责？魏庄一大龄男子结婚，一下子添了三口人，老婆二胎生了儿子才过门，未婚先孕不觉得丑啦。更神奇的是某人在某地“捡”了个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反正恰好是自家没有的。孩子最少也得要两个，而且必须有一个是男孩，才能结束战斗。这是条人命，谁能咋着，交上社会抚养费就算过去了。问题是，这笔钱并不能顺利收上来。
　　 这不，又有十几号人被拘留了起来，交不起钱，育龄夫妇跑得找不到影子，家里的父母就遭了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要有人出面解决问题的。借？这不是小数目，你家为了多生个娃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谁肯借给你。很多近门的亲戚陆陆续续把晚饭送过来后，聚集在附近愁眉苦脸地议论纷纷。
　　 谁拿着钥匙哩？人群中走出来一名中年妇女气势汹汹地喊。谁啊？赵秋玲，正是乡政府工作人员，刚才好像已经送过饭了。看到了拿钥匙的人她立刻满脸堆笑，芳啊，你看俺妈高血压心脏病，不吃药顶不住呀，晕这儿了咋办？真大岁数了还如此遭罪。你也不知道李乡长接下来咋安排的吧？当她得到肯定回答后，摊开了手，这是我刚才又回家给她拿的药，盒的瓶的包的一兜子，你开一下门，我给她说说咋吃哩。不识字，还老糊涂了，不跟她说清楚她都不知道咋吃。
　　 叫芳的女孩是才分配过来的学生，犯了难，开吧，乡长交代过的，谁都不能搞特殊，不开吧，她说的也是事实，要是出了人命事就大了。反正也就两三分钟的事儿，她开了门，玲姐，你别进去，就在门口吧。
　　 中中中，我不进去，你放心，就站在门口。以后用得上姐的地方，一定鼎力相助。
　　 等老太太来到门口，赵秋玲爬在她妈耳边不知嘀咕了句什么，扭头就扶她妈上了候在旁边的摩托车，她刚才就是从这摩托车上下来的，司机压根就没有熄火，一踩油门，一溜烟跑啦。
　　 上了锁的门都看不住，三言两语就被哄骗了，芳哭哭啼啼地汇报给了乡长。
　　 乡长连说没事，我让赵秋玲给你道歉，请你吃饭，我去陪客，咱吃点啥？整桌整席弄几桌，随便吃好吧？谁让她忽悠人呢，众目睽睽之下把同事给耍了，不讲武德。当即让人给赵秋玲带话：一、今晚九点之前，要么把你妈送过来，要么把钱送过来，否则明天不用上班了〔开除〕；二、如果明天来上班，顺便在老白饭店订四桌酒席，晚上聚一下，这一段大家辛苦啦，赵秋玲做东，犒赏全体员工，当众道歉。
　　 这消息像是给赵秋玲通了电，从头麻到脚，瞬间炸毛，泼妇骂街模式顿时开启。李伟峰,上辈子跟你有仇啊，把老娘往死里整，你小子就是欠揍，拿着鸡毛当令箭，有种叫人都圈死在里面，卑鄙小人，狼心狗肺，一会儿功夫把乡长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还是没辙啊，你认识谁谁又有什么用，远水解不了近渴。这是碰到点子上了，乡长要拿我开刀，负隅顽抗只会带来更多麻烦。断不能把老妈送过来，那丢人就丢大发了，只能送钱，银行早下班了，存折上的钱动不了，一时半会儿怕是真找不够，思来想去还是去找乡长通融通融，看能不能缓些时日再做定夺。你想，计划生育搞了这么多年，将来某一天会不会政策有变啊。如果不用交了，那么现在交上去的钱不是白交了吗。他对芳的失职并没有批评一句，看来不一定是铁面无私。
　　 爬出去。乡长冷冷一声断喝。
　　 从乡长办公室出来，赵秋玲愣了足足两分钟才缓过神来，火急火燎地见了谁都说借钱的事。多少不拘，借我使使。
　　 差十分钟不到九点，还是坐着那辆摩托车把钱送过来了。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五十的，花花绿绿一堆，刚好够。
　　 会计点了一下心有不悦，玲姐，你看这几张都破成这样啦。
　　 既不是我撕的，又不是我印的，这个摸摸，那个点点，折折叠叠，放兜里，夹包里，过了多少人的手磨成这样了。你再照照假不假？得了吧，又不缺角又不少块儿，开你的票吧。听口气都能感觉到她身上邪火乱窜。
　　 第二天黄昏，老白饭店门口，赵秋玲无精打采地独自徘徊。倒八辈子血霉了，这顿饭，再加香烟酒水，一个月的工资搭进去都远远不够，我还要强作欢颜迎来送往。吃这么大的亏，难道要我咽下去？
　　 在乡政府号称老油条的办公室主任第一个来到，他径直走过去，老赵，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吊着个脸干啥，你对乡长的安排有意见？在基层滚打摸爬这么多年，好歹是干部，还没点儿肚量，没点格局。涂点口红擦点粉，盛装出席，漂漂亮亮的，高高兴兴的，既然钱已经花出去了，别影响大家胃口。让你请客是你的荣幸，这是机会，把你最光鲜靓丽的一面展现出来，把自己抬得高高的。啥时候轮得上你发言，机会难得，对不对？
　　 几句话如醍醐灌顶，赵秋玲的思路峰回路转，立马就拨正了路线，调整好状态，找到了恰当妥帖的切入点，是我赵秋玲怜母心切，一时糊涂。
　　 人员到齐，晚宴开始，主任让李乡长说几句，乡长话不多，简明扼要，先是重申了计划生育的重要性，接着肯定了大家工作的努力和辛勤付出，特别表扬了赵秋玲，工作能力强，做通了亲戚的思想工作，两小时就凑够了钱，办事拼速度讲效益，大家该向她学习。此时掌声四起，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所有人都凝聚在一起。
　　 老赵的发言更精彩，检讨了自己的过失，都是我的错，一时糊涂给咱们这个班子造成了不良影响，希望得到大家的谅解。俺妈就我一个闺女，老母亲操劳一辈子，落下一身病，娘家弟弟常年不在家，幸亏离得近，我一天跑几趟。谁的妈不是妈，但是我们的工作要做，不能感情用事……芳是个善良的女孩，有情有义，不该为我的错误买单。高潮处，老赵眼含泪花和芳深情相拥。此处的掌声回应也同样热烈，饭不能白吃，这种问题大家心知肚明。
　　 老油条止不住啧啧称赞，处了这么多年，今天才发现老赵真是人才啊，这泪点把握得恰到好处，台词处理得声情并茂，若不是入戏太深，定会绷不住嚎啕大哭，李伟峰，你给我等着，老娘跟你没完。
　　 同桌的几个人听见了，哄堂大笑。另外不明就里的一群人，似懂非懂，也跟着傻笑。气氛活跃起来，大家推杯换盏，好不惬意。
　　 新来的乡长话不多，酒量也不行，放开了喝最多半斤。李乡长对最近工作中出现的失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并没有言辞犀利地指责任何人，更没有火冒三丈，老赵一改撒泼耍赖的形象，也没有怒火冲天大闹一场，就是一场平淡无奇的工作总结宴会。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只是散场的时候，大家都从别人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