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仰面躺在山坡上，伸开胳膊，叉开两腿，身体摆成个“大”字型。对于一个女孩子，这是一种不太合适的躺倒姿势。在家里，不用说躺成这种姿势，连仰躺都不允许。妈妈说，女孩儿家躺倒要侧躺，仰躺对女孩儿来说，是一种不雅姿势，至于为什么不雅，妈妈没有告诉过她。
　　 不管雅不雅，她喜欢这样躺着，尤其在山坡上。听着山溪涓涓地流水，看着天上飘荡的白云，她的思绪会随着那些云朵飘动起来。那些云有时候像一艘巨轮，有时候像一列火车，更多的时候像某个人。像谁呢？和她熟识的人都不像，很像个陌生的人，陌生的男人。想到男人，她心里一阵羞涩，呸呸，想男人干什么，想男人的女孩儿不是好女孩儿。过后再看那块云，依然像个男人。
　　 不过，能这样躺在山坡上只是偶尔的享受，她大部分时间要面对锅盆碗灶，爸爸妈妈也是如此。他们一家每天要去卖饭。没有固定的店铺，只有一辆手推车，手推车上摆几种炒菜、米饭和馒头。卖饭地点是固定的，中午和晚上都在工地的大门外。
　　 工地大门外卖饭的不止他们一家，同样的手推车，同样的几种炒菜，工人们可以自由选择。于是，偌大的广告牌，此起披伏的吆喝，大家都想把工人们多吸引一些过来。原本她是在家里帮老爸老妈做饭，做好后老爸老妈去工地门口售卖，她可以到山坡上躺着，看那山、那水、那云。
　　 老爸一辈子精明，为了多卖上几份，他做了高大的广告牌，购置了自动播放的电子喇叭。后来有一天，老爸把这些全扔在家里，让女儿跟着去卖饭。
　　 老爸的这一招果然高明，她往卖饭的手推车前一站，那些工人立刻围拢上来，任凭别家如何喊叫，她这里依然人员不减。
　　 “我来一份豆腐，西施妹妹。”
　　 “我这里只有麻辣豆腐，没有豆腐稀屎，想吃稀屎，还得给你去现拉。”
　　 “要是妹妹拉的，稀屎也吃。”
　　 “想得可美。想吃稀屎，猪圈里有的是，白吃不要钱。”
　　 每天和她耍贫嘴的这个工人和她年龄相仿，长得高高大大，安全帽斜扣在脑门上，安全帽外面总露着一缕卷曲的头发。
　　 卷头发每顿饭必来，来了就要耍上几句贫嘴。看上去他在工地的人缘还不错，每次他来买饭，后面总是跟着十几个工友，能让她家的饭菜卖下一大半。她有时候讨厌他，有时候又盼着他来。再躺在山坡上的时候，她看那些飘来的白云，忽然想起来了，那云有些像那个卷毛（她心里管他叫卷毛）。那块白云尾巴上的一抹，和他露在安全帽外的一缕头发一样。她忽然有些讨厌那块云彩：“快滚开，别总在我眼前晃动。”
　　 卷毛几乎每顿饭必来，买饭的人如果少一点，他干脆就站在旁边吃饭。
　　 “嘞嘞嘞，再添一点。”她有时候像叫猪一样，把菜盆里的菜汤用勺子舀进卷毛的饭盆，顺手用饭勺在他安全帽上敲一下。
　　 “嘻嘻，油水都在菜汤里，谢谢妹妹知道心疼男人。”卷毛嘴上总是忘不了找便宜。
　　 有一天傍晚，卷毛吃完饭，忽然拿出两张门票：“今天晚上有演唱会，我们一块去看吧。”
　　 “对不起，我男朋友给我买票了。”她的话让卷毛满脸失望。
　　 其实谁也没给她买票，她更没有什么男朋友。她躺在山坡上的时候，飘动的白云被落日的余晖染成橘红色。很像卷毛的那块云彩又飘过来了，那颜色很像她刚才拒绝他时的脸色。
　　
　　 二
　　 “你昨天晚上根本没去看演出。”卷毛对她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
　　 “我在演唱会门口站了半天，也没看见你进去。”
　　 “谁从大门进去？我男朋友开着奔驰，一直把我送到后台，我在专座里看的。”
　　 “那你说昨天演唱会是谁唱的？”
　　 “张惠妹，这还不知道。”她早从海报上知道张惠妹要来演出。
　　 “哈哈哈，你骗人了，昨天张惠妹不知什么原因没来，演唱的是男歌手张杰。”
　　 “滚，我最讨厌张杰了，和讨厌你一样！”谎言被揭穿，她的脸红了。
　　 卷毛却从来不知道两脸红，有一天他大大方方地说：“我们交个朋友吧，就是男女朋友那种。”
　　 “滚，谁想和你交朋友，不是告诉你了吗，我早就有男朋友了，是开着奔驰的。”
　　 “嘻嘻，那就竞争一下，我把你抢过来。”卷毛一点也不气馁地说。
　　 帮爸爸妈妈做好了饭，趁着时间还早，她又躺在那块山坡上，看天空飘着的一朵朵白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云朵都像同一个人，都像安全帽外有一缕头发的卷毛。若论卷毛的相貌，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子，方脸膛大眼睛，说话虽说好耍贫嘴，却总是笑容满面。真和他处朋友？从口音就可以听出来，他是附近的人。如果真和他过一辈子，她的一生只能看着那山，那水，那云。她的心就像飘荡的云朵一样，向往着远方，远方一定有无尽的繁华，不然云朵为什么都往远处飘去？
　　 滚开吧，卷毛！我不想做一辈子卖饭的“西施”，我的理想在远方。不知为什么，越想让卷毛滚开，那些云朵越像卷毛，哪一块都像。
　　 气得她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也不行，身边涓涓的溪流也像卷毛“嘻嘻”的笑声。
　　 她心里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和卷毛开玩笑。不过任凭她绷起脸，卷毛买饭时还是嬉皮笑脸。甚至有些工友开始起哄：“大家都是好哥们，要去卷毛女朋友那里买饭，不能去别的家。”
　　 父母对于工人们的玩笑不以为意，只要生意好，工人们开什么玩笑都行，她有时候真不想再去卖饭。
　　
　　 三
　　 有一天，她家的饭菜快卖完了，还有一些加班的工人没吃饭，爸爸让她回家再取来一些，嘱咐她快去快回。她转过墙角，眼前的一幕让她愣住了。对面停着一辆卡迪拉克，对，就是卡迪拉克，高档汽车她都认识。
　　 只见一个西服革履的男人约有五十多岁年纪，旁边站着几个端着托盘的女人。那些女人像宾馆的服务员一样，穿着统一服装。她们手里的托盘上放着西服、领带、金表、金戒指，还有什么证书一类的东西。只见那个男人面向卷毛微微弓着身子，用谦恭的语调说：“少爷，老爷请您马上回家，老爷年岁大了，操持这样大的家业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请少爷回去执掌家业。”
　　 “不去！现在想起我了，早干什么去了！”卷毛一改平时嘻嘻哈哈的表情，横眉立目地说道。
　　 “少爷，您的母亲身体不好，整天想您想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您是他们唯一的公子，几个亿的家产都要由您来继承，您出来时间也不短了，该回家了，别在这里受苦受累干建筑工了。”
　　 “你回去告诉妈妈，我在这里很好，吃得饱睡得着，体格比当少爷时不知好上多少倍，让她不用惦记。你们走吧，等我在这里干够了再回去。”
　　 “周家小姐还等着您完婚哪。”
　　 “让她滚远远的！一想起她那窝瓜脸我就恶心。”
　　 “您这样人家的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周家的财力正好与您家旗鼓相当，你们又是青梅竹马，赶快回去完婚吧。”
　　 “就是和喂猪的结婚我也不要她，告诉她，我这里有女朋友了！”
　　 “您坚决不回去，请把这些东西收下吧。”
　　 “没地方放！”
　　 几个女服务员端着盘子送到卷毛面前，卷毛抬手掀翻了盘子，金表、金戒指、西服滚了一地，卷毛朝工地里扬长而去。几个女服务员赶紧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老男人长长叹了口气，他们上了汽车走了。
　　 这一幕把她看得目瞪口呆！她忘了回家取饭菜，直接跑到山坡上，仰面朝天躺成个大字，看着天上飘动的朵朵白云，她的心也飘动起来。那些白云都变成了卷毛，都是露着笑脸的卷毛。原来他是亿万富翁的大公子！不知为什么，跑到工地来干活。对了，一定是家里逼婚，让他和那个倭瓜脸的周小姐结婚。想到窝瓜脸，她赶紧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蛋，还好，就算也是倭瓜，自己的脸也是倭瓜妞儿，确切地说，是长型倭瓜妞儿，还有尖下颏。
　　 她喜欢看网络小说，尤其是“赘婿”、“穿越”一类的，没想到小说里的情节今天实实在在出现在她面前。是幸运之神对她露出了笑脸吗？她问那些飘动的白云，白云几乎都朝她点头。
　　 卷毛说他这里有女朋友了，这些天他除了和自己耍贫嘴，没看过他和另外的女孩儿走在一起，况且他还给自己买过演唱会的门票。他说和喂猪的结婚，她不总是像吆喝猪一样的喊他吗。想到这里，她的心又狂跳起来。
　　 天空上飘过来一朵乌云，她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那个上年纪的男人说，他们这种人家的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自己一家是卖小吃的农民，如何能和亿万富翁门当户对？
　　 怎么办？怎么办？她问那山、那水、那云，翠绿的青山默默无语，云朵还是静静地飘走，溪水依然涓涓长流。
　　
　　 四
　　 她有几天没在饭摊露面，卷毛再看见她的时候，用冯巩式的夸张语调说：“妹妹，你可想死我了！”
　　 这次她没有怼他，趁着给他打饭的时候，她在他耳边说：“一会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等到饭卖得差不多了，她把卷毛拉到一旁，小声对他说：“这几天我去了一次南方，去认我的亲生父母。”
　　 “你的亲生父母？”卷毛把原本的大眼睁得更大。
　　 “对，现在卖饭的父母不是我亲生的，是他们花钱把我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我的亲生父母在南方，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现在他们是亿万富翁，为了找我花了很多钱，我们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
　　 “你现在的父母知道吗？”
　　 “不能让他们知道，他们把我抚养这样大，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怕让他们知道了伤心。”
　　 “唉，我还想和你交朋友呢，现在你成了亿万富翁的阔小姐，我一个农民工怕是高攀不上啦。”
　　 “谁说阔小姐不能和农民工交朋友？只要真心相爱，有多少家产算什么。”
　　 “你真想和我交朋友？”
　　 她没有回答，只是羞涩地点点头。卷毛忽然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我有女朋友了！”
　　 “讨厌！快放下我。”
　　 从此以后，卷毛和她成了一对恋人。卷毛的嘴特别甜，刚确定关系，他就开口叫“爸、妈”。父母对这个未来的女婿非常满意，唯一的条件是让他当“赘婿”，就是上门女婿，卷毛满口答应。他不再是买饭的民工，成了半个老板，每天给工友们打饭盛菜。看来他在工地上有个好人缘，他往卖饭的推车前一站，工友们都排成长长的队伍，他们每天做的饭菜增加了一倍还不够卖的。别家卖饭的看到这种状况，知道无法与他们家竞争，有好几家都打了退堂鼓。
　　 闲暇时，他们俩也和年轻的恋人们一样，逛公园、轧马路、去游乐场、看演唱会，两个人越来越亲密。等到工地完工的时候，父母收拾好房子，他们走进婚姻殿堂，卷毛正式成为他们家中的一员。
　　
　　 五
　　 结婚后，她依然喜欢躺在山坡上，看那山、那水、那云，不过现在是两个人一块躺着。
　　 她还是喜欢原来的姿势，仰面朝天，叉开两腿，伸展开胳膊，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
　　 “你什么时候回去继承你的家产？”她揶揄地问他。
　　 “那是在拍情景剧。你光看见那辆卡迪拉克汽车，没看对面还有几架摄像机在拍摄。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亲生父母，继承那些亿万家产，我的阔小姐？”他也开始揶揄她。
　　 “你早就知道都是假的？”
　　 “哈哈哈，你上面有两个姐姐都结婚走了，你是超生的小三，本来爸妈想生个儿子，结果你还是女孩儿。因为你的超生，爸妈交了很多计划生育罚款，他们怎么会再买一个女儿呢。”
　　 “又没人告诉你，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两个姐姐？”
　　 “爸妈整天‘三丫、三丫’地喊你，三丫上面不是应该还有两个姐姐吗？”说完他哈哈大笑。
　　 她的脸有些发红，赶紧岔开话题：“妈说女人不能这样仰面朝天躺着，说这样的姿势不雅，怎么就不雅呢？”
　　 “因为你这个姿势容易让人想到俗事。”
　　 说完，他一翻身压到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