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感悟《满江红》词调之变(随笔)
我们最熟悉的《满江红》,大概是岳飞的“怒发冲冠”了——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晚清词人陈廷焯在他的《白雨斋词话》中评论说,这是一首“何等气概!何等志向!千载下读之,凛凛有生气焉”的词,整首词作“忠愤可见,其不欲等闲白了少年头,可以明其心事”。是一首政治性、文学性和艺术性结合完美的词作,其“胆量、意见、文章悉无今古”。《满江红》这一词牌也因之而更广为人知。
但岳飞的这首《满江红》在词体上却并非正体,是岳飞进行过变格的一首词。说岳飞的《满江红》不是正体,将其与下面柳永的词对照可以发现,岳飞的词下半阙第五六句和柳永的下半阙第五六句字数结构安排上的差异。
《满江红》这个词牌名,又名“上江虹”、“满江红慢”、“念良游”、“烟波玉”、“伤春曲”、“怅怅词”等。据龙榆生先生的研究,宋以来的作者大多以柳永的“暮雨初收”词为准,也是今天人们所公认的《满江红》正体: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
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
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归村落。
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桐江好,烟漠漠。
波似染,山如削。
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
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
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全词双调,九十三字,上半阕四仄韵,下半阙五仄韵,一般都使用入声韵。入声韵的特点就是声情激越,适宜抒发豪放情怀和激越悲壮之情,岳飞的《满江红》可以说是与词牌最贴切的创制,因而也被广为传颂。
古人填词有时并不拘泥于词牌的约束,《满江红》同样也是。就柳永后,先是有人酌增衬字,如苏轼的“江汉西来”:
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
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
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
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
狂处士,真堪惜。
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
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
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这首词不仅将后片“空洲对鹦鹉”改作“平平仄平仄”,还将第七句增加了一个“不”字,将“独笑书生争底事”改为了“不独笑书生争底事”,这就是变格。
更有甚者,再后来的姜夔干脆将仄韵改为了平韵,这就不是增加衬字的小改小革了,而是声调的大变革,除了字数未变外,整首词的情调也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看: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
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
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
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佩环。
神奇处,君试看。
奠淮右,阻江南。
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
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
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从韵的改变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到,如果说岳飞的仄韵《满江红》是疾风暴雨,那么姜夔的平韵《满江红》则显得阴云连绵了。
今天学习填词的难度可能也在于此,苏轼、姜夔不仅是现在,就是在当时都是名头极大的头牌词人,当他们认为柳永的词格约束了他们的思想和抒情,他们则可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变革,字数上或增或减,音调上或急或缓,这就大大摆脱了规矩的约束,使得词更能够反映和抒发自己的情感,词的意境也就会骤然升华。而我们今天学习填词,则不能轻越雷池,可变与不可变,这也是正是今人难于超越古人的原因之一吧。所以,我个人认为,今天填词或作今体诗,对平仄的讲究,也要以突出诗词情境为要,只要不出大格,有的字在古人基础上完全是可平可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