喳喳妈失眠了。活了快50岁了，她第一次体会到失眠的滋味。说起来，全村人都摇脑袋。
　　 喳喳妈姓甚名谁，村里没人知道。连她的三个儿子都不知道。但一提喳喳妈，全村五条大街，两千多人口，却很少有人不知道。喳喳妈，早已成了她的专属品牌。全村人，都叫她喳喳妈。不叫她喳喳妈的，是她的男人，叫她老喳。她男人名赵生班，小名铁生。铁生和她的性格不是一个频道，木讷，内向，八脚踢不出一个屁来，只知道干活。会赶车，会种菜，还会编个柳条筐、扎个笤帚之类。是个不错的庄稼把式。
　　 顾名思义。喳喳妈不同于任何其她女人的特点就是爱喳喳，说话多，快，麻雀一样，但比麻雀嗓门要高。有人开玩笑说，喳喳妈这个嗓门，不被聘用到大队，替代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实在是个浪费。据说，她当姑娘时，只要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的第一句话总是：“只要不怕我喳喳，就搞。”看来，她的喳喳特点，早在娘肚子里就座下了。
　　 她不仅爱喳喳，还善于附以配套的动作，就是拍巴掌。人越多，拍得劲越大，啪啪的，手心拍疼了，就翻过来拍手背，骨节拍红了，继续拍。说到激动处，还要拍大腿。气场非常强大。老少爷们看着她挺个性，挺强势，但没有人害怕，却嘎嘎大笑。她自己也笑。
　　 但她不是无缘无故地喳喳，也不是没事由就把手拍得生疼。她绝不是象有些女人那样，好嚼舌头根子，说些东家子长西家子短的烂事。她是好打抱不平，好管“闲事”，可以喳喳出道理来，喳喳出效果来。村里好多清官难断的事，她一出面，十有八九就解决了。一次，她家东面的两个邻居打起来了，西边院子是女主人喊冤，一把鼻涕一把泪。东边院子是男主人叫屈，抽一口旱烟吐口唾液。两人都扶着隔在中间的秫结寨子（篱笆），你抻我晃，把个寨子蹂躏地像个醉汉。已经有很多人在旁边看热闹。
　　 巧香听到他们喊，急慌慌跑到地里告诉了喳喳妈。巧香家和喳喳妈，家住对门，地是邻居，两家多年要好。巧香像是喳喳妈的“内线卧底”，街坊邻里有什么纠纷，巧香立马通风报信。巧香拿喳喳妈，当亲婶子。喳喳妈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两口子拿巧香当亲闺女。巧香和喳喳妈一样，也是个热情人，但不会喳喳。
　　 “东院西院地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喊，不叫人笑话！”人没到，声音传进来。喳喳妈进来了。两家是因为宅基地发生了纠纷。一棵野生小榆树，本来是长在西院这家，但东院夹寨子时把这棵树夹进去。院子长有二十米，一取直，东院于无形之中就把西院的一寸地据为己有了。西院当然不干，就打了起来。
　　 喳喳妈拨开人群，用眼顺着寨子一瞄，马上冲东院的男人说：“赵二哥，不是我说你，占了这点便宜，你丢了多少人。你这样做事，儿子搞对象，人家一打听，不黄了才怪！”确实有人正给被称为赵二哥的儿子介绍对象。喳喳妈一下子就掐住了赵二哥的三寸。
　　 她又转向西院女主人：“妹子，人情比这点地值钱，你也不用喊了。今年寨子已经夹上了，就别让二哥费事再拔了。冲我的面子，叫二哥明年改过来。你没儿没女的，多为个人，多条路。今年，多要他几棵白菜吃就摆平了！”她也捏住了女主人的软肋。
　　 她又冲看热闹的爷们娘们喊道：“回家炕上搂着睡个觉也比看热闹强，忒没事！都走！”
　　 就这么简单，解决了。类似两口子打架问题、欺街占道问题、婆媳关系问题，，一年里，她这里喳喳一阵，那时喳喳一阵，不知化解了多少。村妇联主任曾找她多次，叫她当副主任，专管纠纷调解。她说，我业余的一样干，给个帽翅儿更不方便了。
　　 她大大咧咧，说话直来直去，不大讲究个分寸。是个急脾气，走起路来，脚下如同生风。一次，她端着小簸箕去压碾子。路过街口拐弯处时，正碰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家伙，在寨子里面蹲着屙屎。那小家伙从寨子缝往外看着，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怕她给四处喳喳，小伙子遇到敌情一般，屎没屙完，就顾头不顾腚，拉起裤带，撒腿跑开。喳喳妈大笑：“跑啥，谁还不知道谁有啥！还要屙裤裆咋地！”说完转头而去。小家伙哪还有兴致，憋回去了，好歹擦擦屁股，抽好裤子，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就这样一个女人，竟失眠了。
　　 几抹淡淡的月光，洒在窗棱上，如同不间断地向她撒播着芒刺。窗前那几棵疙瘩熟，一节一节地开花了，白的，粉的，红的，都有，从窗户的缝隙中，打进一缕缕馨香，她好像呼吸着一种兴奋剂。她厌烦地抻抻毛巾被，盖住脸颊。陈年往事，在以前，她总是像耗子一样，落瓜就忘。可现在，那些事，却象一只只老鼠，不断地向她跑来，叽叽地叫唤，不停地啃噬着她的的灵魂。她在暗夜的空中，挥挥双手，要把它们赶跑，但它们好像越来越多。
　　
　　 严格说，二年多前，她的男人心源性猝死，她都没有失眠。
　　 那天早起，还不到六点，她就买来油条、豆腐脑，和她的男人吃了，一块来到地里，给即将返青的小麦浇水了。他们结婚有二十多年了，分工很明确：干活的事他当家，花钱的事她当家。
　　 这是土地承包的第三年。刚刚过去的冬天，一冬没下一点雪，小麦墒情很不好。如果不及时补充水分，小麦的返青拔节都会受到影响。机井还是原来生产队的，五六家一眼，各户轮流使用。上家是巧香家。巧香真是个好姑娘，早上不到五点，她家刚刚浇完，还没有回家，就扛着铁锹来告诉他家了。并说，如果没有看畦的，她给帮忙，反正她家浇完了，也没什么事了。二月底的天气，夜风还扎骨头。她看到巧香把个大衣裹了又裹，嘴唇冻得还有些发紫，就给她端过一碗热水，两块桃酥，叫她暖暖身子。巧香摆摆手，跑回家了。“这闺女见外！”她在后边喳喳着。
　　 过了打春别欢喜，还有四十天冷天气。早春的早起，天气还留在冬天里；空旷的土地里，冷气仍在发威。他们两口了，开机井，顺垄沟，收拾着麦地里的白色垃圾。哗哗的水声，暗绿的麦苗，倾吐着这两个庄稼人内心的滋润。这两年的日子，真是如院子窗前那几株疙瘩熟花，一节一节地往上开。去年，大双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按常理，没有特殊情况，都能考上大学。喳喳妈不止一次地和铁生说，三个儿子至少也要培养出两个大学生，别让他们还靠啃这几亩土地过日子。
　　 “铁生，今个儿大双回来，我先回去做饭，你也早点回去，下午我们再一块过来！”十点多的时候，喳喳妈和铁生说。大双正读高二，在学校住宿。
　　 “你去吧，老喳！”铁生慢声细语。在她转身的时候，铁生又追过一句话：“大双明年就高考了，让他在家复习功课，别让他下地了！”平时，铁生没这么多话。
　　 “还知道关心儿子学习了。话挺密呀，好样的！”喳喳妈高兴地还给了他一个飞吻。
　　 她就回来做饭。烙饼，摊鸡蛋，昨天炖的肉，烩点酸菜粉条。爷四个都爱吃烙饼，大双爱吃摊鸡蛋，铁生爱吃酸菜粉，老二老三吃嘛嘛香。
　　 饭做好了。老二老三一个初中，一个小学，回来了；大双从十二华里外的高中也回来了。铁生还说要早点回来，12点了怎么还没有回来？脑袋总是不大成事！喳喳妈和几个孩子喳喳着。
　　 大双看到妈妈着急，抄起自行车说：“妈，我去地里看看吧，把我爸驮回来。”
　　 “去吧去吧，别把你也拐那啊！”喳喳妈摆着手说。
　　 “铁生婶儿，铁生婶儿，可不好了！”巧香这时跑进来，正好和大双撞了个满怀。她羞赧地一笑，就一头扎进喳喳妈的怀里，失声痛哭，声音颤抖着。
　　 “好闺女，别急，说事，到底怎么了？”喳喳妈拍着巧香的肩说。
　　 “快！快！去麦地！铁生叔叔突然倒在麦地，起不来了！”巧香似乎清醒过来，边说边拉着喳喳妈往外走。她说，十点多的时候，看到婶子回来，她知道叔叔一人在地里可能顾不上来，就下地了。给叔叔帮个忙，也顺便看看她家浇过的麦子。快到中午的时候，铁生叔叔招呼他，说改过这个畦口，水就放着，一块回家。就在这时，铁生叔叔突然倒在麦地里，铁锹压在他的身上。巧香几步跑过来，拉住铁生的双手，只见铁生上身抽搐，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她使劲抱铁生，铁生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老二找大奎叔叔，巧香招呼你爸爸，大双骑车带着我，咱们麦地集合！老三看家。”喳喳妈又拿出她历来的干练，三下五除二，就安排妥当。大奎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早春的午间，太阳投下暖暖的光。天空浅蓝，几片莲花般的白云在空中舒卷着。平坦宽阔的田野里，返青的小麦，与待播的土地，青黄相间，几口机井，喷涌着洁白的水柱，有几个还没有回家的农民在自家的土地上劳作着。整个平原大地，如同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呈现在蓝天白云之下。
　　 但喳喳妈家发生了悲剧。赤脚医生到了，救护车到了。医院很快拿出结论，铁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属于心源性猝死。
　　 天踏了。铁生才四十三岁啊。万分悲痛之中，喳喳妈似乎想起来，前不多天，铁生曾念叨有些胸闷。但谁也没有在意。他的先天性心脏病，原来也没人知道，没任何检查结论。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铁生走了，谁也拦不住。这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喳喳妈很快从悲痛中解脱出来，一个人扛起收拾七八亩土地、培养三个孩子的重任。她没有失眠。她照样四处喳喳。
　　
　　 她坐起来，下了炕。老三自己在西屋睡着了，传过来小溪水般的呼噜声。她推门望了一眼，来到南院。半轮明月在门口那棵大榕树的枝叶中穿梭，缓缓的。她开始在院子里走步，她想，走累了，自然就困了，也就睡着了。但她走出了汗，回到炕上，小耗子还是撞击她。大双、大学、巧香，游魂似地在她的脑子里旋转，飞轮一般。
　　
　　 同铁生猝死来得那样突然，来得那样不可挽回一样，大双考大学的事也出现了意外的变故，功败垂成。让人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匪夷所思。但她也没有失眠。
　　
　　 铁生是回不来了。喳喳妈唯一想做的，是不想让孩子们觉得爸爸没有了，日子就出现大的波动。她没有动过改嫁的念头。她从北边山区嫁过来那天起，她就觉得自己如同门口那棵榕树一样，把根扎在这个村庄了。三个大儿子，是铁生给她留下的命根子，她要像铁生在世时一样，把他们培养成人，娶妻生子。
　　 这个时候的她，只能把养育孩子的支撑，寄托在承包的土地上。生姜挣钱，她就铺地膜种姜；甜玉米受市场欢迎，她就从农科院买来种子；生态大棚返季蔬菜收入高，她就建了一个大棚。起早贪黑，每天见不到村里的太阳。不到一年，她鬓染霜雪，腰也弯了。但她保证了一家四口人的所有花销。
　　 也得利于巧香和她一家的帮助。别的姑娘，大都出去到城里打工，花枝招展的。但巧香没有去，她就帮她爸爸种地。但明眼人早看得出来，她也是要给喳喳妈帮忙。喳喳妈地里的活，她和父亲就当自家的活一起干。给喳喳妈打扫院子、收拾屋子，喂鸡喂猪搓玉米弄肥料，更是风雨不断。
　　 周日大双回来时，她更早早来找喳喳妈，拿来肉蛋，拿来新鲜蔬菜。也有人看出，她有意于大双。她已经把自己当作没过门的媳妇了。喳喳妈，更是心照不宣，满心地感动。
　　 大双学习真叫做脸，几次考试跃居全班前三。在他爸爸去世一年半的时候，大双不负死去的父亲和为他操劳的母亲，高考总分学校排名在前一百名之内。这意味着他可以考上省属重点院校。这在全村是破了记录的。
　　 “大双真是个争气的孩子，对得起他死去的爸爸！”村里历来崇尚文化，敬重读书人。邻里奔赴相告，用各种方式表示祝贺。暑季跟着到来。喳喳妈满嘴笑着，在屋里为前来祝贺的乡亲们煮茶、削水果。她感谢乡亲们。她说：“大双能考上大学，也是大家帮助的结果。他爸在地下，也就安心了。没给铁生擦脸，她就没白受累！”
　　 可是，祸不单行。大双在体检的环节，被卡下来。大双继承了他父亲先天性心脏病的遗传基因。这是那几年严格控制在入学门槛之外的。
　　 高中老师为他遗憾。学校多方活动，力求变通，没能成功。为避免给大双今后的生活带来更多不便，学校为其保密。班主任老师曾经专程来找喳喳妈，说明原委，嘱以利害。喳喳妈心里，如同喝了苦胆一样。苍天啊，大家都知道了考试分数，他只是去哪个城市，报哪个专业的问题。这让喳喳妈陷入一个二难境地：一方面要证明自己的孩子绝对优秀，考上了大学，为祖宗争了光，也对得起死去的爸爸。一方面是没被录取，又不敢说出真实原因。因为那样的话，连对象都会搞不上。还有老二老三，也会受到影响。喳喳妈想到此，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不愿再往下想。
　　 但喳喳妈也没有失眠。不上大学，就去打工，考不上大学的多了，照样可以吃饭。没被录取的理由，就按学校给出的主意，填表有误，限报专业，失去录取资格。别人怎么想，就由他去吧！
　　
　　 让喳喳妈失眠的，是大双和巧香的事。
　　 大双不能上大学的事情确定之后，巧香父母就主动找到喳喳妈，说：“你也看出来了，巧香对大双早有心事，你也喜欢巧香。眼下，大双大学也不去了，可以把他们的事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