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梦总是被尿憋醒，瞧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九点，起身打开窗帘，让夏日炽热的阳光洒满房间。
　　 做主播就这点好处，每天都可以睡到自然醒。
　　 昨晚陪娅娅去见她的榜一大哥，我离开酒店时已快凌晨一点了，回来又做了一个多小时的直播，到现在头还是闷闷的，感觉像被驴踢了一样。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大哥”要的五百多块钱的五粮液酒是假贷——好酒怎么会上头？
　　 “大哥”今年二十四岁，参加工作刚一年，挣着四五千块钱的工资，家境也很一般。看着“大哥”为了讨得美女欢心，硬着头皮故作挥金如土的样子，我心里觉得有点可笑，说句难听话，不就为了那点事吗？难不成还准备娶比自己大九岁的娅娅？不过话说回来，“大哥”还真是一表人才，有种玉树临风的公子范。
　　 娅娅这些年见粉丝的频率越来越高，条件却越来越低。以前不管榜一榜二，送礼物必须达到3000元左右的价值才肯见面，而今送一个不到2000元的火箭便可约会。
　　 当然，对我们来说，和粉丝线下对接不是为了寻找真爱，而是为了避开中间商，赚更多的钱。但为什么要放宽条件，我这位闺蜜姐姐给出的答案是：为了利益最大化。当我提及道德、名誉这些词时，她说，除了安全，其他都是扯淡，还嘲笑我活得不通透。
　　 其实，做直播六年来，我的思想观念早已发生了塌方式的改变。
　　 五年前，我以为做娱乐主播是一种并不光彩的职业，但后来发现，原来自己恰恰是当下生活中跳跃的一个欢快的音符。大家都在以各种见得光、见不得光的方式捞钱，为什么我不呢？不偷不抢的。
　　 四年前，我不敢私下跟粉丝见面。后来，不知不觉地就跨越了这道防线，唯一的区别是不像娅娅那般肆无忌惮。想要和我约会的，必须在我身上投资累计超过五千块钱。假如一个人第一次进直播间上来就刷一个华子，我也是不会跟他见面的，除非他长得特别帅。
　　 两年前，我想，以自己目前不到十万粉丝的段位，是不配拥有婚姻。理由是，正常人谁愿意娶一个整天跟无数陌生男人打情骂俏，又跟榜一大哥去约会的女人结婚呢？而现在，我相信有这样的男人，如今不正常的人太多了，比如那些大我们几十岁喜欢老牛吃嫩草的单身老男人们，那些志大才疏假装放浪不羁甘愿吃软饭的小白脸们。
　　 昨晚见到那个年轻的榜一大哥，一见面就让我叫他“姐夫”的小男人，使我更加坚信自己的这种判断。
　　 真爱是可以跨越一切年龄界线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出一句千百年来被人们说过无数遍的像真理又像谎言的话。
　　 我听后便问，80岁的男人可以娶20岁的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倒过来呢？
　　 “大哥”倒是很坦诚，他认为，两种非对等的资源可以进行交换，但必须遵循它的互补性和价值性。
　　 我不明白，一个看清婚姻本质的人，他是该选择激流勇退还是勇敢面对呢？
　　 母亲一直为我的婚姻忧心忡忡。
　　 那年，当她无意中在网上看到我敢在大庭广众面前露出胳膊和大腿来展示身材，嘴里还说着挑逗男人的低俗话语时，非常震惊，她说这是一种伤风败俗的事，骂我臭不要脸。她曾断言，没人敢娶我，我不配为人妻母。
　　 近两年，母亲变得适应多了，看那么多人都在做直播，她似乎见多不怪了，她怒怼村子里的长舌妇：见榜一大哥怎么了？你亲眼看见他们做什么事了吗？我女儿又没成家，和追求她的粉丝谈个恋爱不正常吗？
　　 母亲说的对，凡事得讲证据而非推理，你明知我干了某事，但你没证据证明我干了某事，也是枉费口舌。无聊看客无端指责，就能使我改弦易辙？三十二岁单身，我一点也不慌张，只担心，什么时候粉丝能突破十万，什么时候能直播带货，让我开始用自己的才能去挣钱。
　　
　　 二
　　 临近中午，娅娅的电话来了，叫我一起去西餐厅吃饭。这些年跟着她，三天两头就能蹭饭，有时候是她的粉丝见面请客，有时侯是身边的熟人朋友请客，娅娅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今这饭局还是昨晚那个小年轻请，看来俩人之间的热度并没有随着一夜激情过后而消退，至少意犹未尽吧。此种情况，在以往并不多见，绝大部分粉丝都是目的达到后，第一时间拍屁股走人。
　　 我谢绝了娅娅的好意，说既然喜欢就在一起多待一些时间吧，我就不掺和了。
　　 自己点了份外卖吃了，又做了两小时的直播，收获虽不多，但也有二百多块小钱。
　　 鬼使神差，或是受娅娅他们的刺激，我竟然答应晚上跟一位普通粉丝见面。男人和我同岁，单身，做建巩工程的，一年前加入我的粉丝团，断断续续给刷了两千多块钱的礼物。他没跟我亮过真面目，私下交流都是以文字方式，对我的心思揣摩准确到位，甚至连我的心路历程都了若指掌。难道遇见懂自己的人了？在这股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决定见他。
　　 以往第一次见粉丝我都是要叫上姐姐作陪的，这次例外，冥冥之中，我觉得这个人值得我信任。
　　 我们相约黄昏在一家南方风味小酒楼见面。男人住在相邻的B城，对A城轻车熟路，我还在路上的时候，他来消息说自己已经到了，订好了包间只等我来了点菜。
　　 见面后，男人取下口罩露出了真容：天呐，他竟然是我的前男友阿金！
　　 没事，就是想见见你，跟你聊聊，他故作轻松地说。
　　 阿金是大学同学，是我的初恋，也是唯一的前男友。大三我们确立了恋爱关系，毕业四年后分手。
　　 我们从同一所民办院校毕业后，根据各自所学专业，阿金去了B市一家建筑公司，我进了省城A市的一家物流公司。同年底，我们见了双方家长，正式确立了关系。次年，阿金父母拿出二十万元给我们在A市按揭了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变成工厂里的某条生产流水线，一切都被程序化，每天上班干活挨训，下班吃饭睡觉，日复一日，驴推磨般地重复着同一种单调而乏味的生活模式。昔日的同窗好友像被风吹散的浮云，一个个都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圈子。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社交，有的只是加不完的班，还不完的债。
　　 A城和B城相隔五十里，阿金只有在周未才回来小住一半天。他们单位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想要通过努力晋升的空间似乎不大。很快他又跳槽到另一家装修公司，但依旧看不到大的发展前途。事业的挫败感与经济上的拮据，以及订购的婚房迟迟交不了房等诸多不顺意交织在一起，像绳子一样捆住了他那颗曾经满怀豪情壮志的心。短短两年间，他一下子变得消沉了，有种未老先衰、混吃等死的感觉。可意外的是，不久之后，阿金竟做出了一个让人震惊的决定——去送外卖。他说如此可以提高收入，改变我们拮据的经济条件。虽说此职业不太体面，但以阿金能吃苦的精神，干起来收入还真不赖。然而，我又发现，自从阿金送了外卖之后，我们的社交圈子更小了，就连之前还保持经常联系的亲戚，都逐渐断了音信，像闹市街头消失的陌生背影。
　　 阿金目光时而闪烁不定，时而又凝视前方，似乎陷入深深的回忆。
　　 想起那些年我们过的生活，我现在要感谢你，你的改变不仅成全了现在的你，也成全了现在的我。现在我一年收入少则五六十万，多则百十万。他熟稔地将一只螃蟹剪掉蟹腿和蟹钳打开身子清理掉杂物，然后放到我的吃蝶里说。
　　 现在回想，那时候我们真的活得猪狗不如。我说。
　　 不是吗？猪能有我们这么累？狗还有些狐朋狗友。阿金没有时间陪我去购物去逛街，我们没有在一起好好吃过一顿饭，时间对他来说，比稀有金属还稀缺。
　　 无数个难眠的夜晚，躺在城中村的出租房的硬板床上，听着楼上楼下传来的各种嘈杂声，想着一眼能望到头的未来，我不禁问自己：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吗？
　　
　　 三
　　 那一年春节，我在村子里偶遇失联多年的发小娅娅，她正站在路边等人，旁边停着一辆崭新的丰田汉兰达。娅娅衣着时髦，妆容精致，整个人显得美艳而高贵。
　　 娅娅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直都是我的“铁杆兄弟”，好事坏事我们都穿一条裤子。平时我俩学习成绩难分伯仲，但是高考时，娅娅发挥失常，最后只能上个专科学校。娅娅长得比我漂亮，她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且心怀高远。记得幼儿园老师出了道题，说假如每位小朋友都有一次变身的机会，那你们各自想变成什么动物，并要说明为什么。我说我要变成一头大黄牛，因为黄牛勤劳。而娅娅回答说她要变成一只老鹰，因为鹰飞得高，还能抓小鸡吃。娅娅因此被老师鉴定为天才，而我则被鉴定为傻逼。
　　 这次见面之后，娅娅便摇身一变，成为改变我命运的人生导师，她努力向我灌输一些颠覆三观的新思想，说什么没有卓越才华的成功女人都是靠征服男人征服世界的，并引用大量事例来证明她的论点。
　　 娅娅将我引荐给她所在的房产售楼部，遗憾的是第一次面试却未获得通过。过了几天，娅娅打电话叫我去她家，然后亲自动手，像包装一件商品似的，将我精心打扮了一番，再一次去见售楼部经理。意外的是，这次我竟然应骋成功了。
　　 眉清目秀到美艳动人只是一步之遥，对你来说，这也是失败到成功的距离，关键要靠你去努力去争取。娅娅说。
　　 天呐，我一直以为美色是天生的，原来它也可以依靠包装和经营。
　　 美色是一种稀缺资源，青春也是，我们不能像浪费粮食和空气一样去浪费它。娅娅说。
　　 潜移默化中，我已经开始半推半就地接受亚亚的新观念。只是，固有的价值观仍在作顽强抵抗，无法让我在短时间内完成脱胎换骨的蜕变。随着因为工作需要而越来越多的酒局应酬，阿金那双审视的怀疑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严厉，以致我的内心越来越不安。为了维系我和阿金经营多年的感情，免于违心应对身边很多龌龊的人和事，一年后，我选择了离职。
　　 后来，娅娅又将我介绍到一家汽车销售公司4s店去上班，并在余业时间开始教我拍视频。她认为阿金思想落后，胸无大志，是我事业的拦路虎，不适合做伴侣。
　　 可是，他的朴实善良以及对我忠贞不渝的感情，这是难能可贵的。我说。
　　 朴实善良在当今社会一文不值！他对你的感情也经不住一点考验，你信不信？我一周之内便可撕下他伪装的面具。她说。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娅娅发信息让我去她家，说有急事。当我按照她的授意，用事先准备的钥匙打开门，再轻轻推开虚掩的卧室门，眼前的情景瞬间让我感到一种晕过去的惨然——阿金和娅娅正赤身裸体地并排躺在床上。
　　 和阿金分手后，我便一边上班一边做自媒体。做个单身狗干仼何事，再也不必担心会有人来干涉，或者承受良心的谴责了。
　　 汽车销售和房产销售只是换了个产品，换了个场所；只要有人的地方，都离不开那些俗人和烂事。但为了利益，我只能努力去迎合。
　　 别高看任何人，绝大部分人，你只需将他们当动物对待就行，这样你才能了解他们的本性，你才能掌控他们，才能免受其害。娅娅教导我说。
　　 我信了她的话，我发现身边很多男人忙忙碌碌归根结底只为了两样东西：钱和性。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真不如动物，动物只要满足了生存和繁衍，就不会再掠夺、占有，而人却贪得无厌。
　　 过去只剩下回忆，未来又深不可测。眼前只有我和阿金，和那一桌五味杂陈的饭菜。
　　 当初都是我不好，不该干涉你的工作，其实你只是做了无数人都在做的事情——据说现在全国有一点五亿主播，仅凭个人才华吃饭的有多少呢？阿金声音不高，却若惊雷滚过天空，我似乎听见大厦坍塌的声音。
　　 其实你也没错，你只是犯了天下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而这样的人，何止一点五亿呢？我说。
　　 酒酣耳热之际，阿金突然从座位上起身，从后面搂住我的肩膀，颤抖着说：玫，我们重新开始吧！
　　 你觉得可能吗？我们都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我说。
　　 这一夜，我和阿金去宾馆开了房，重新温习了一遍六年前的功课。做为一个单身女人，我也有七情六欲。
　　
　　 四
　　 八月一个燥热的午后，娅娅突然郑重向我宣布：她打算元旦后跟小男人结婚。
　　 我说，你脑子进水了，养个小白脸，然后看着他在外面用你的钱去寻花问柳。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敢，只要他胆敢背叛我一次，我立马让他滚蛋，现在离婚还不跟脱衣服一样简单。娅娅说。
　　 你们从初次见面至今也不过个把月，你能对他了解多少？我说。
　　 他是一个失去了血性、可以不要尊严的男人。他曾跟我说，自己前女友分手时叫了两个闺蜜当街把他打得口鼻流血，他丝毫都没还手，因为怕被说成互殴。娅娅说。
　　 为什么要找这样的男人？我感到不可思议。
　　 这样的男人好控制，无论我们做什么，他都不会干涉。做我们这一行，一种是你做成大网红，嫁个门当户对的大点的人物；一种是做成像我们这样的小主播，年龄适合的普通男人我们看不上，真正有钱有身份的男人又看不上我们，年轻富二代更看不上我们。所以，我们只有嫁个年龄大的那种暴发户、小土豪，或者被他们包养，但问题是这些人传统观念强，跟了他们，我们只有放弃这个职业。娅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