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自两个家庭的“老大”配“老二”，是非常有趣的珠联璧合，郁航与赵唐就是这样一对夫妻。
　　 郁航家有三兄弟，他排行老大。赵唐家有三姊妹，她排行老二。二人是机电厂宿舍的邻居，巧的是，这栋二层楼的宿舍，郁航家住楼下，赵唐家住楼上。
　　 郁航比赵唐大五岁，他的卧室窗户正对着院子。读小学的时候，赵唐放学常和女同学在院子里，玩踢键子，跳皮筋。等各家妈妈在院子里一声吼：“回家吃饭喽”，孩子们鸟雀般蹦跳着散去。迈着轻盈脚步路过一楼的赵唐，转头就能看见窗户里的郁航。这个大男孩低头坐在书桌旁，目不斜视看着书，他嘴唇上方有一圈绒毛，特别显眼，让赵唐好笑的想起，院子里的孩子，私下里都叫郁航“小胡子”。嗯，这个严肃的“小胡子”，总是一个人坐在窗前苦读，很少出来和小朋友一起玩。
　　 南昌的夏天，像个大火炉，天热得哪哪哪都冒烟，树叶挂在枝头纹丝不动，向阳的地方白光刺眼。在人的头顶上方，蝉鸣声聒噪，“知了知了”叫唤个不停。“小胡子”有一次来到男孩子们中间，和他们一起玩弹珠子比赛。“小胡子”一个人，把所有男孩子的玻璃珠都赢走了。细长高个的他蹲在地上，模样有点滑稽。“小胡子”前倾的脑袋扫了一眼“对手”弹珠摆放的位置，他把自己手中的一粒玻璃珠放在地上，右手拇指与食指弯曲成一个圆圈，大拇指压着食指，其它三个指头笔直叉开，模样有点像兰花指。这是一个很有爆发力的兰花指，随着食指发力，大拇指被食指顶开，食指指甲盖强有力地弹在玻璃珠上，珠子飞快地向前滚动，精准撞击四面八方一个又一个，他想击打的玻璃珠。比赛结束后，一群男孩子摸摸一干二净的裤兜，个个无精打采。“小胡子”笑了，嘴唇上的小绒毛上下跳动，他站起来准备离开，想了想又转过身来，把撑得鼓鼓囊囊的口袋里的珠子掏出来，全部放在脚下。
　　 “赢的弹珠都还给你们，自己来拿哈。”他把自己带来的弹珠也放在脚下，掏得身上一个不剩后，才微笑着走回家去。“小胡子”离开时的模样，像一个骄傲的将军，对打过胜仗的地方，他不屑再踏入第二次。
　　 赵唐很好奇，她走过的每一家一楼的窗户，大多数都喜欢拉着窗帘，只有郁航的窗子，一年四季都打开着。就算是冬天，他看书的时候，窗户也是打开的，风会在窗户边钻来钻去，窗外的树影，会映照在他的窗户、书桌和书本上。
　　 走过窗前的赵唐，喜欢闻那桌上的书本纸张，和窗框落叶松木散发出来的混合味道。
　　
　　 二
　　 郁家老三和赵唐同龄，两人同班，郁朋是班上有名的顽皮学生。上课铃响不需十分钟，走廊上就能出现，被老师请出教室罚站的郁朋。郁朋的相貌个头与大哥郁航相反，他长得粗眉大眼个子小，身板的细长，倒是与大哥如出一辙。
　　 一日中午，落叶松木门“砰砰砰”轻声响起。厨房里炒菜的郁亚铜没有听到，敲门声响了好几次之后，拎着烧水壶准备将开水灌入暖瓶的方玉玲，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打开了门。
　　 “方阿姨，老师让我跟家长说一声，郁朋中午被老师留下来罚抄了，不能回家。”门外赵唐细声细气地说道。
　　 “啊！这个欠揍的小子，就让他饿着好了，”方玉玲低头对赵唐说道：“阿姨谢谢你，真乖！你赶紧回家吃饭去。”
　　 赵唐点了点头，背着她的双肩书包，乖巧地上楼回家了。
　　 “亚铜，郁朋又在学校不听话，中午老师罚他不准回家！怎么办，要不要给他送点吃的去？”方玉玲关好门，扭头朝厨房说道。
　　 “这个浑小子！饿一餐就能让他猴急得上窜下跳，”郁亚铜摇了摇头，朝里屋叫道：“郁田，你过来先吃饭，吃好赶紧去学校，顺路给你弟送饭过去。”
　　 郁田顶着一头零乱的长发，慢腾腾地从房间里晃出来，他边走边用手捋了捋额头上耷拉的发丝，闷声坐下来独自把饭吃完，然后拎起母亲给弟弟装好的饭篮子，背起书包朝学校走去。
　　 郁田比弟弟高两个年级，学校离家不远，约摸七、八分钟的路。他背的是一个长背带书包，背带套在左肩上，书包吊在他的右胯上，这很妨碍他右手拎着的篮子。他伸出左手将书包往身前拉了拉，身子的扭动，让篮子里的碗盘晃动后扭向了一边。郁田怕饭菜撒出来，蹲下身体想把碗盘移回篮子中间。他将盖在饭碗上歪着的盘子扶正，拿起盘子时，一个金黄喷香的荷包蛋映入眼帘。弟弟被罚还能有这么好的小灶，郁田瞪着碗里的煎蛋，咽了一口唾液，气愤自己为什么不敢惹怒老师，获得学校惩罚，从而也享受家里小灶的待遇。
　　 惹怒老师，或是父母，甚至同学，都是郁田不敢干的。他习惯一天到晚低着头，看看手上的书，地上的纸片，脚边的石子，口袋里的画片和游戏机牌子，天马行空地想着各种不着边际的事情。很快，郁田就抵御住篮子里的菜香，完好无损地将菜篮子送到弟弟手中。
　　 晚饭时间，郁家三兄弟先后放学进家。郁航快步走进属于他一个人的房间，把书包放在椅子上，坐在书桌前玩着笔，独自想着心事。同一学校的郁田与郁朋，相跟着进屋，老二被老三一路挑衅得四处躲藏。兄弟俩打打闹闹进入共有的房间，郁朋丢下书包跑出来，趁父母不注意，用手从餐桌上抓了一个父亲刚做好的河虾塞入口中。他嘴里嚼着热烫的菜，回到自己卧室，动手想抢二哥口袋里的游戏牌子。
　　 “你别乱动哈，这是我自己要玩的。”郁田紧紧捂住自己裤子口袋。
　　 “你一天只舍得玩一个游戏牌子，你口袋里藏着二个牌子，多了也是放着，不如我帮你玩得了。”郁朋灵活地用双手缠着二哥，比二哥矮小半个头的他，很快就将郁田裤子里的游戏牌子抢到手中。
　　 “吃完饭，我陪你一起去游戏厅玩，我一定让你赢我一次。”郁朋将手中的游戏牌高高举起，开心地哄着二哥。
　　
　　 三
　　 性格迥异的郁家三兄弟，就这样在打打闹闹中成长、成家。
　　 郁航二十九岁时，娶了二十四岁的赵唐。他俩一个是机电大学本科毕业，一个是机械学校中专毕业，分在同一个工厂工作。郁航是厂共青团团委书记，在厂里做技术员。赵唐是厂共青团组织委员，在厂工会当干事。两人因工作发生频繁的交集，郁航对赵唐产生了朦胧的爱情，在他的追求下，两人走到了一起。“郁老大”与“赵老二”的相爱相杀，从此拉开了帷幕。
　　 两人是在冬季办的婚礼。郁家三个小子，年龄相差不大，挨个儿谈恋爱等着成家，这可把郁亚铜两口子愁坏了。家里就三间小房，怎么也安放不下未来的三个新媳妇。晚饭后，一家五口坐下来认真开了一次会。
　　 “郁航单独有一间屋，要不，先把老大的婚事办了？”方玉玲问道。
　　 “现在不是办不办大哥婚礼的问题，他单独有一屋，啥时结婚都没有问题。我和郁田两人挤一屋，最应该讨论的，是我和郁田的婚事怎么办？”郁朋提出抗议。
　　 “先大后小，你是老三，急什么急？”郁亚铜训斥道，他很反感三儿子粗声大气的模样，态度像是在找父母兴师问罪。
　　 “我急，我当然急。好吧，我就直话直说了，刘巧怀孕了！”郁朋挑着眉毛，不服气地嘟囔着。
　　 “你个浑小子！太不负责任了！”方玉玲闻言，气得甩手拍在郁朋的肩膀上：“从小到大，你就没个消停，惹事数你第一。”
　　 郁朋放出的惊天雷，让会议的重心不得不发生偏移。父亲把眼睛看向大儿子：“听听你的意见。”
　　 郁航不急不恼，他的绒胡须早已长成黑黑的一圈胡子，嘴唇上方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
　　 “爸，咱家房子小，我们仨都在家办婚事，不管如何归置，都是挤不下的，”郁航停了停，接着说：“只能想别的办法。”
　　 “老大有好办法吗？”母亲方玉玲问。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出去租房子。”郁航回答道。
　　 “我和刘巧可没钱租房，我们的钱加在一起，还不够自己花。”郁朋第一个提出来反对。
　　 “我和杨小珍也拿不出租房的钱。”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的郁田，也表示反对。
　　 “这事我已经想好了，就我和赵唐出去租房结婚吧。把我住的房间腾给老二，正好郁田、郁朋一人一间，就可以解决三个人结婚的问题。”郁航笑着解释。
　　 郁亚铜夫妻感激地看着大儿子，郁朋高兴地吹起了口哨。郁田暗暗担心，希望大哥明早醒来，千万不要改变主意。
　　 郁航不想再说什么了，他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出门去找赵唐。
　　
　　 四
　　 初冬风大，寒意渐浓。人民公园的湖面，在夜色中泛着暗青色波鳞。湖边的休闲椅上，坐满了游客。郁航领着赵唐，沿着湖堤漫无目的走着。
　　 “离元旦婚期还有两个月，我们两家父母商定婚期有点着急。”赵唐担心地说。
　　 “只要日子定了，有了目标，事就好办了。我们排好顺序，一件一件来，时间足够。”郁航轻松地回答。
　　 “告诉你一个的秘密，我家老三直到现在还有点怵你。”
　　 “为什么？我和郁朋从小就很少讲话。”
　　 “因为你在他的心目中，就是老师的编外家访员，学校里关于他的坏消息，老师都让你传话回来。马上你就是他大嫂了，他再顽劣，脸皮再厚，也会感觉不好意思的。”
　　 “不会啊，我都不记得小时候这些事情了。”赵唐双颊飞红。
　　 “为了避免你俩尴尬，我决定出去租房结婚。”
　　 “啊，租房？这多麻烦！”赵唐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我读大学考研时，在学校旁边租过房子，你放心，我会办好。”
　　 “我和郁朋见面，没有你想的这么复杂，不用租房啊。”
　　 “你傻不傻？肯定不仅是因为郁朋的原因。我说啥你都信？”郁老大看着赵老二信以为真的样子，心想，这是要娶个傻老二回家了。
　　 郁航第一次发现赵唐傻得可爱，是在厂共青团举办的一次联谊活动上。他不喜欢太闹腾的场合，把筹备活动推给了组织委员赵唐和宣传委员李攀。李攀是李厂长的儿子，具体工作自然而然，全部落在了赵唐一个人身上。
　　 赵唐草拟了活动通知，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去送，响应者寥寥。因为各部门收到通知的人员，并不积极传达给本部门其他人员，小姑娘急得团团转。郁航从自己部门人员，随意丢在一张桌上的活动通知上，发现了问题。
　　 他打电话到赵唐办公室：“参加活动的人员定了吗？”
　　 “反馈的人没有几个，这活动办起来有点困难。”赵唐沮丧地回答。
　　 “你是厂工会的，你可以以厂工会和厂共青团的名义，贴一张醒目的通知到厂宣传栏，活动地点定在厂俱乐部，上面写清楚特邀厂艺术团参加，你姐是厂艺术团的台柱子，她来，艺术团的美女们都会来，还愁大家不来？”
　　 赵唐醍醐灌顶，屁颠屁颠照着郁航指示去办了，效果立竿见影。
　　 郁航怕赵老二一个人忙不过来，出了差池，厂领导还得把账算到自己头上，他提前为活动写好了横幅，找来几个男同事一起挂好。他还组织起人员，把会场布置好。联谊活动开始后，郁航借故离开了，因为自己不会跳舞，他不喜欢镭射灯下的热闹。
　　 活动结束后，郁航悄悄回到俱乐部，他又好笑又好气地看到，赵老二一个人拿着扫帚，已扫出了好几袋果壳垃圾。唉，就算真给赵老二一个官当，她也只是一个会扫地的官。
　　
　　 五
　　 郁航与赵唐性格截然相反，脑洞完全不同。郁航在家当惯了老大，遇事不动手，支使两个弟弟去办。成家了，他继续可以支使老婆赵唐，这让他对婚姻生活十分满意。
　　 冬去春来，婚后二个月的赵唐怀孕了，她的妊娠反应很强烈，连郁航都不能靠她太近，闻人、闻菜、闻花，闻啥都吐。赵唐像一个生病的小孩，每天靠在沙发上，好几天吃不下东西，脸色日渐暗淡。
　　 两人租住的房子离父母家有很长一段路，郁航喜欢清静，从来没有萌生过，让父母过来帮忙的念头。赵唐性子软，难受时不会叫唤。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苦，泪水涟涟地吃下丈夫投喂的食物，在郁航直男般，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的规定下，艰难度过了妊娠生理反应期。
　　 夏季的赵唐，挺着肚子，郁航用自行车载着她上下班。长腿的郁航车子骑得很好，坐在车后的赵唐感觉稳稳当当，只是车子在郁航的脚下风驰电掣，让她不得不一手揽着丈夫，一手紧紧按住被风吹起的孕妇裙摆。路上的行人，看着一个孕妇侧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车子“突突突”在马路上颠扑前行，无不为之捏了一把汗。
　　 秋季悄悄到来，有一天，平安路十字路口的一位中年交警忍无可忍，伸手拦下了他们。
　　 “警察同志，自行车带人不违反交规，为什么拦我？”郁航冷静地质问。
　　 “小伙子，你虽然不违规，但是你这属于骑车危险带人，”交警诚恳地提醒这对小夫妻：“怀孕后期身子这么重，万一有个摔碰，后果很严重！请你们选择孕妈妈安全的出行方式。”
　　 郁航回头看了看，妻子的肚子大得像一个球，顶得她的肩膀和脑袋必须费大力气才能坐稳。赵唐把自己和肚中的孩子都交付给他，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从来不说一个不字。他恍然大悟，自己的鲁莽，是多么的危险。他后怕地低下头，向交警同志认了错。郁航陪着妻子，开始改坐公交车上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