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晓阳的养猪场建在村子的东北角，那里是一处旧宅基，闲置多年了。养猪场北面紧邻一处河塘，用水方便。南面种了几排高大的杨树，杨树外是村子的后街，街南是一排排整齐的院落，第二排隔了两所院子，就是他的家，他家前面是父母家，离猪场不远。养猪场地方不大，但对他来说，足够了。
　　 养猪是他很早之前就有的想法，当时跟父母和立秋商量，他们都不同意。农村有句俗语，“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饲养家禽牲畜有太大的不确定性，小家小户承受不起，再说，他所在的工厂效益还行，没必要回家受这份累。听人劝，吃饱饭，晓阳也就没再坚持。后来，政府号召村里搞冬暖式蔬菜大棚，立秋跟几个村民一起报了名，收益也的确很可观，可谁能想到，大棚最终会要了立秋的命？
　　 晓阳很是沉沦了一段时间，后来慢慢接受了现实——与故去的立秋比起来，显然父母和儿女更需要他。他把痛苦打包，锁进了心里，给单位递交了辞职信，转身回了家。
　　 原以为就是养几头猪，简简单单弄个场地就行，不会很费事，等真正实施起来，才知道麻烦事还挺多。从开始备料到最后拉水安电，再到猪崽进场，整整用了两个月时间。新进的小猪崽个个欢实，这会儿，它们刚吃饱了食，懒洋洋地躺在猪舍里休息，阳光均匀地洒在它们身上。晓阳坐在猪舍外的一小摞砖头上，心里涌起沉甸甸的满足感。他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去摸打火机，可还没等他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连日来的疲惫和操劳就像潮水一样席卷了他，他就那样枕着四月轻柔的风睡着了。
　　 阳光下，他睡得非常沉、非常香，或许还做了个美好的梦，他的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容。
　　 爸爸，爸爸，吃饭去啦。女儿春雨把他从睡梦中推醒，清甜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母亲站在春雨后边望着他。晓阳揉揉眼睛，喊了声娘，弯腰抱起春雨，用另只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挨个猪舍看了看，这才走出了养猪场。
　　 晓阳时年三十六岁，有一对双胞胎儿女，姐姐春雨弟弟春雷，才刚七岁，在村里读一年级。立秋出事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好命的男人，讨了立秋那样的好老婆，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孩子们也不用他操心，跟父母的关系也处理得很好；立秋走了，他才痛切地意识到，他其实是最苦命的男人，在他品尝了幸福的滋味之后，幸福又被一只无形的手夺走了。他尤其害怕面对自己的一双儿女，他们还那么小，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他们那可怜又期待的小眼神里，写着两个字：妈妈，可他给他们变不出妈妈，逃避成了他最无奈的选择。白天俩孩子由爷爷奶奶照看，晚上他们都睡了，他才敢坐在旁边，抚摸着他们的小脸默默垂泪。
　　 哥，玉成身体不舒服，我陪他来省城了，可能要住几天，我姐忌日我去不了了，你帮我跟姐姐说声吧。十月里的一天，晓阳和父亲正在地里忙秋，妻妹小晴突然打来电话。挂断电话，晓阳站在田埂上，杵着铁锨出了半天的神，才丢掉铁锨，将手机放回衣兜，又顺势摸出烟和火机，默默地点了一支，然后身子一矮，坐在横着的铁锨杆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浓烟。是啊，后天就是立秋的忌日了，她离开他已经两年了。
　　 那片土地和那个日子，就像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横亘在他心里，无论他怎样刻意回避，始终绕不过去，除了不得不去的日子，全家人绝少涉足那里。那件事后，晓阳请人拆了棚体，种上杨树，他的立秋，就安静地睡在树林深处。
　　
　　 二
　　 这是一片暗红的苍茫的旷野，田野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到处都满满当当的，分不清哪是哪。天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好像一块无比巨大的幕布，缓缓地不可遏制地下沉，无限近地向他逼近。他有强烈的压迫感和窒息感，觉得自己被越压越矮，马上就要变成一块儿扁平的饼了。他努力地呼吸，却总是透不过气来；他想大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想抓住点什么，却发现除了自己，四周什么都没有。他恐惧极了，整个人瘫软下去，匍匐在地上，这时他发现，在他的脚边不远，有一个大大的深坑，深坑对面影影绰绰，还有杂乱的动静。一片嘈杂和慌乱中，他听见立秋在叫，晓阳，快帮帮我，我快憋死了。他努力睁了睁眼睛，到处搜寻，却看不见立秋在哪儿，只有声音，只有她越来越微弱的求救声。立秋，我来了！他使出浑身力气大喊，爬起来想奔过去，双腿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无论如何拔不出。他焦急万分，满头大汗。立秋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听不见了。他绝望地狂叫着，立秋，立秋！他感到自己正在跌入深渊，两侧有呼呼的风声。
　　 “你知道我曾爱着你，你知道我还想着你……”悠扬深情的铃声把晓阳从深渊中捞出来，他按了按怦怦乱跳的胸膛，伸手摸过手机。
　　 阳阳，咋还没过来？电话那头响起妈妈的催促声。晓阳答应着，却懒得动弹，他还沉浸在刚才离奇而恐怖的梦境里，无法抽离出来。
　　 立秋出事那天，他正在上班。堂哥跑来告诉他，他家大棚塌掉了，立秋被扣在里面，他怎么都不相信。前两天立秋跟他说过，该给西红柿苗浇水了，他说不急，让她等两天，他休班时再浇，可立秋不同意，说等不得，西红柿晚下来一天，价格要差一大截。他就没再坚持。早上立秋说去浇大棚，他也没往心里去。现在堂哥居然说棚塌了，不就是浇下水吗，怎么还塌了呢？堂哥也不跟他解释，拉起他就走，等他赶到大棚前，眼前的情景一下把他砸晕了，他瘫在地上，怎么也动不了了——大棚东半边全扑倒下来，现场令人心惊，而他的立秋就在那边的地上躺着。村民们走过来走过去，急慌慌的，救护车来过了，又无奈地走掉了。
　　 晓阳手脚并用爬过去，跪倒在立秋身边，立秋静静地躺在一块儿白色的塑料布上，浑身衣服湿漉漉的，脸上的血还没干。他茫然地用手给她擦拭着，却怎么也弄不干净，反而弄得他身上也都是了。有人试图拉起他，他奋力甩脱了，然后缓缓抱起立秋，嘴里说着咱回家，慢慢站了起来，却不料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又重重倒了下去。
　　 那之后，他曾无数次地在心里质问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跟她一起去，每次他都恨不得狂扇自己。他近乎偏执地认为，如果当时他在，立秋就不会死。
　　 爸爸，你快来，我要你送我们去上学。电话又一次响起，春雨用脆亮亮的童音在叫他。晓阳叹了口气，用力摇了摇头，立秋，原谅我，为了父母和孩子，我要努力地好好活下去。
　　
　　 三
　　 小晴跟玉成回到家，已经是一周之后。做了一系列检查，拿了一堆药，她还是听了个云里雾里。医生告诉她，玉成得的这个病叫做脱髓鞘。这是个什么病？听都没听过。医生举例似的跟她解释，这人的神经啊，就像咱家里用的电线一样，外面也有一层皮，叫做髓鞘，就是它脱落了。原因有很多，症状也有很多，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像你丈夫这种肢体麻木，反应迟钝，好忘事等等，都是它的症状之一。那不是跟中风差不多？有点相似，但不一样。这个病目前没啥特效药，也难以根治，但可以控制和减缓，你丈夫还年轻，身体机能好，不必太担心。但就怕再犯，会一次比一次严重，所以尽量别着急生气，别干重活。
　　 回来的路上，玉成就像霜打了的茄子，蔫蔫的，再也提不起精神。小晴不停地温言安慰着，心里却在想，一家人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玉成这身体情况，肯定不能再回他的汽车修理厂了，而儿子还那么小，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小晴琢磨了一路，终于还是决定重操旧业。
　　 结婚之前，小晴在乡镇服装厂干过几年，学得一手好手艺，虽说放下了好几年，但手上并没有生疏，在家里也时常给家人、亲戚做衣服。
　　 说干就干。小晴先从布店里买了几匹布，给家里的大大小小做了几件衣服，等到了赶集的日子，她就带着这些成品、半成品和布料，在集市上找好位置支起了摊子。她要用这种方式先探探路子，毕竟小家小户的，一下就弄个铺子，她心里没底，也没那么多资金。
　　 没想到，生意很不错，甚至可以说是红火。小晴嘴甜、热情，手脚勤快，人也长得漂亮，人们一下就喜欢上了她。有自己买好布料送来的，也有从她这里直接裁的，量好尺寸，再约定取衣服的时间，每到散集，小晴的摊子上总会摞起厚厚的一摞布料。她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了。
　　 元旦一过，她接的活儿更多了——谁家不给大人孩子做身过年的新衣裳呢。玉成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如今成了她的好帮手，帮她看看摊子、扯扯布料、取取衣物、收个货款啥的，很是得心应手。
　　 这天临近散集时，晓阳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大袋子，往玉成身边的三轮车上一搁，说，今天宰了头猪，这半扇猪肉给你们拿回家过年。玉成推辞说，这可不行，哥，你弄个猪场也不容易，一年到头的，就指着这一栏猪哪。晓阳按住他的手，不容他拒绝：一家人客气啥！这十几头猪卖得还行，银行贷款也还了，特意杀了一只过年吃的。你们两口子平时没少帮我，尤其小晴，几乎包揽了俩孩子所有的衣裳，咱啥都不说了，哥心里有数。说到这里，晓阳的嗓音有些异样，小晴忙对玉成说，咱哥都这么说了，收下吧。
　　 望着晓阳远去的背影，玉成不由嘟囔了一句，你姐都走了两年多了，晓阳哥他还是放不下，上次你给他介绍的那个女的，他连见都不见。小晴一面收拾着架子上的东西，一面回道，晓阳哥是个重感情的人，他跟我姐感情深着呢，再说还有俩孩子，哪那么容易。玉成不以为然地辩驳，可这也不是办法啊，你不能总帮着管那俩孩子吧，都快成他们妈了。小晴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忙碌起来。
　　 小晴姊妹三个，她是老小，姐姐立秋比她大八岁。从小，她和哥哥就是姐姐的跟屁虫，姐妹之间的感情甚至胜过和父母的感情。姐姐初中毕业后四处打工，帮父母供她和哥哥读书，后来哥哥走出了农村，她也读完了高中。姐姐和晓阳哥订婚时还不满二十岁，那时的晓阳哥还在部队服役，却一直拖到了二十六岁才结婚，跟姐姐同龄的姐妹们，孩子早都满地跑了。小晴知道，姐姐是在等她和哥哥毕业，他们毕了业，父母的负担就轻了，姐姐才能安心地嫁人。
　　 姐姐结婚时，小晴做了伴娘。穿上洁白婚纱的姐姐，就像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又像一块温润无暇的美玉，整个人都在闪光。西装笔挺的晓阳哥走在她身边，英俊挺拔，深情款款，他爱意流转的眼神里自始至终都只有姐姐一个人。小晴爱的心弦就在那一刻被拨动了，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四
　　 猪出栏后，猪舍有一段时间的空置期，要清理、消毒，然后再进下一批。趁着短暂的空闲，晓阳正好可以备备年货——眼看就要过年了。腊月初八早上，喝过了腊八粥，送走了俩孩子，他又在村里溜达了一圈，才骑上三轮车往集市上去——冬天集市开得晚。刚出村子没多远，却接到春雷老师打来的电话，说春雷和同学打架了，让赶紧过去一趟。晓阳马上调转了车头。
　　 被打孩子的脸上犹有泪痕，家长也已经到了，气呼呼的，春雷在一旁低着头噘着嘴一声不吭，老师正一脸严肃地批评他。晓阳强忍心中火气，先跟老师和家长说了对不起，然后才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那个孩子将春雷的铅笔盒碰落地上，铅笔盒的一角摔瘪了，盖不拢了。春雷跟他理论，他就骂春雷是有爹管没娘疼的野孩子，春雷便动手打了他。
　　 老师对春雷说，我已经批评过王子路了，他不该那么骂你，但你也不能随便打同学，知道吗？你们相互道个歉，以后还是好朋友。晓阳接过老师的话说，不就是个铅笔盒吗，没事，回头咱再买一个，来，给同学道个歉。春雷倔强地拧了拧身子，满脸委屈地冲他喊，我不要你买的，我就要这个，这是我妈妈买的！晓阳一时无语，脸上现出尴尬的神色。老师说，今上午先把孩子领回家吧，好好陪陪他。
　　 晓阳心情复杂地带春雷回了家。在路上，他试图开导和教育孩子，但春雷明显很排斥，要不冲他大喊大叫，要不就闷头不作声。晓阳闭了口，觉得自己这些年，对俩孩子的关照和疼爱的确太少了，不是忙上班，就是忙猪场，单单忽略了自己对父母、对孩子的责任。立秋在时还好，他可以一推六二五，立秋不在了，他还逃避责任，一味地把孩子推给爷爷奶奶，说是不敢面对，其实就是冷血且自私，太不称职了。这样想着，他停下车，回头对春雷说，爸爸今天带你去赶集，好不好？你想要啥咱就买啥。春雷一听，立刻从车厢里站了起来，开心地大叫，去赶集喽。
　　 集上已很有些人，热闹非常，但尚未到人挤人的程度。晓阳载着春雷，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一边走一边买，车子很快就装满了。春雷手里攥着一根长长的酥米棒，一面吃一面贪婪地东张西望。
　　 小姨，小姨！春雷突然手指着前方喊叫。晓阳抬头看了看，对春雷说，你小姨的摊位在对面，咱得到前面绕过去。春雷根本不听他的，自顾自下了车子，从人缝里挤了过去。晓阳只得喊玉成，让他照管着春雷。
　　 晓阳推起车子继续朝前走，心里不胜感慨，这俩孩子每次见了小晴，都像嗷嗷待哺的小燕子见到了老燕子，叽叽喳喳个没完。这些年也多亏小晴了，孩子吃的穿的用的，小晴都放在心上，就跟她姐没离开时一样。立秋在时，她们姐妹俩就三天两头地待在一起，大棚里总是能看见小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