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是生命中永恒的概念。可我在小学三年级前，不懂得这个概念，身世阴差阳错，但最终还是没有差错，我有了“外婆”。
　　 确切地说，我有两个外婆，一个是我从未谋面的外婆，一个是我见过，但从未喊过“姥姥”的外婆。
　　 可能是被那首“小嘛那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的儿歌兴奋得忘乎所以了，母亲把书包挂在我脖子上，斜搭于肩膀，回眸一笑，这是我的走出家门上学的记忆。
　　 村学堂，一溜儿八间海草房，好阔绰啊！能走进学堂，那就是高等学府，尽管那里没有零食，连一桶水也没有，可还是喜欢。母亲问上学堂怎么样？我说就是没水喝。
　　 带一壶水，母亲准备一个壶，我也不愿挂在书包一侧。
　　 懂我的是同学“先勤”，他善跑，每天课间，就冲刺130米跑家里，据说是偎在母亲怀里咂几口奶水，自从我告诉他口渴，便不再回家，领着我去距离学堂百米外的“五奶奶”大院喝水。
　　 后来同学嘲讽先勤“以水断奶”，他总是笑笑，不予反驳。看来是真实的。
　　 狂奔出学堂门口，飞过那座石板桥，绕过一口深井，爬上一个高坡，就到了五奶奶家的北门。大宅门，四扇，阔绰，红漆已斑驳，推门就是有五十米长的菜园，先勤吆喝“奶奶”，我无语地跟在后面。我没有喊“奶奶”，可能真的对了。
　　 除了冬天，奶奶的屋外门边一口大缸，盖子上放着一个铁瓢，我们顾不得寒暄，舀上一瓢水，咕咚咕咚灌满肚子，也顾不得说声“谢谢”，就窜出去，飞跑到学堂。
　　
　　 二
　　 其后的四年，包括上了两年的初中，“五奶奶”家就成了我的课间饮水地。之后，有时候我独自前往，也仔细地观察了五奶奶家庭院。
　　 后院足有两亩地大小，中间一条逼仄的行路一分为二，两边满是蔬菜，旺季，西红柿就像小灯笼，挂满沿途，我感觉就像被童话装饰的一道红绿相间的走廊，真想慢下来，好好抚摸一下那些红灯笼。黄瓜架子，很整齐，都是用芦苇杆斜插再用线绳绑在一起，仿佛是搭起了尖尖的绿色小屋，很想钻进去。真希望五奶奶家的后窗是封闭的，不让她看到，我可以偷偷摘一根黄瓜，狼吞虎咽一顿，母亲教育我很严，我不敢胆大妄为，只能压抑着欲望。
　　 靠近四周散石墙，种的是玉米棒子，将院子包裹得密不透风，老师一定看不见，于是恐惧就没有了。靠墙处有一棵梨树，两棵杏树，三棵柿树，还有几棵桃树，一下子就把院子变成了果园，春夏秋三季，花香果香，常常绊住我的脚步。
　　 那时作文，我的素材，只要是描写风景的，都是来自五奶奶的后院，现在还记得一个词“梨花胜雪”，真的没有看书，老师讲“胜”就是超过，于是就出现了这个词，并被老师拿来表扬一顿，于是更喜欢到五奶奶后院了，每天都去。
　　 我不知为何，也把五奶奶比作梨花的。她在春天，就换上一件碎花袄子，很宽的边幅，从屋里走出来，就像一片片梨花飘出，也带着笑，不说话，不过，我看不惯她头上那顶黑色的毛茸茸的帽子，觉得不般配。帽子前端一个好像红色玉石，我觉得像小小的西红柿。令我感到亲切的是，她也是小脚，和我母亲一样，走起来晃啊晃的，生怕有一阵风把她撂倒，好在有院墙挡风，不必太过担心。
　　 后来我发现，五奶奶人很甜。她总是往我衣兜塞几粒糖果。先勤也有，但出了院子我们掏出来数，我的多。我觉得外婆的偏向是应该的，一次跟先勤说起，他也认同。先勤说我“当意”（胶东话，是称心的意思），我无可辩驳，只能偷着高兴了。
　　
　　 三
　　 为了报答五奶奶对我的好，我居然偷着摘下我家后院的无花果，用黑草纸包好，不敢吆喝先勤，独自行动，飞跑到五奶奶家，钻进屋子，将一包无花果塞给她，那次连水也没顾得喝就跑了，仿佛干了一件不能见人的事。
　　 母亲终于知道了，无花果是出事的根源。那日，母亲追问，我只能照实说出，并告诉母亲，人家管水喝，吃过人家的糖果，不能没有回报。这是观察母亲的所为而找到了充足理由。母亲对邻居就那样，谁送一点东西，她必记住，并千方百计想着回敬，母亲在屋子院子角落种的向日葵，多半就是为了给邻居“压包袱”（胶东习惯，不能让人家空着回去，就用一点礼物压着）。我想，母亲一定可以理解我的行为。
　　 母亲说，以后叫“姥母”吧。姥母，是胶东人称呼“外婆”的口语用词，也叫“姥姥”，不过，没有“姥母”亲切，这是我的感觉。那时，我并未感觉异样，但想到，为什么母亲平时不跟她的母亲——五奶奶走动，而是去十几里之外的“东寨”走娘家。我总觉得母亲是去看她的姐姐，我二姨就嫁给了东寨人。不必多想，我母亲姓王，五奶奶家的男人也姓王，所以我觉得是一家人，我对人际关系的解析，向来是模糊的，也不再追究到底是什么关系。有时候母亲也帮我弄点东西包起来，去喝水时，一并塞给五奶奶，不过称呼改了。
　　 终于有了“过分”的一次，只因我开口叫声“姥母”。
　　 那次觉得肚子疼，我想喝点热水。
　　 “姥母”扭着小脚，把屋门别住，说外面透风，她把我推到炕沿上坐下。姥母揭开锅盖烧开水，从一个小笸箩里拿出几个鸡蛋，啪啪地往锅里敲，一会儿就闻到了鸡蛋荷包的香。姥母把炕桌放下，把我放在桌前，忘记吃了几个蛋，也忘记了现在是上课时间。姥母始终笑嘻嘻地看着我吃，还摸了我的肚子，我躲开了。她一把搂我入怀，我很吃惊，也害怕，但如母爱般的温暖下，我失去了抗拒能力。
　　 当我走进教室，那节课快下了。老师吃惊地看着我，我无法叙述旷课的原因，如鲠在喉。
　　 下课了，我把我旷课的理由断断续续说给老师听，老师抹掉我的眼泪，点着头，说别再耽搁上课了。
　　 其实，老师是同村的，他知道我的身世。五奶奶正是我的亲外婆，五奶奶的小女儿就是我的亲亲的妈妈，生母因生育我大出血而死去。后来我养母也把这个身世告诉了我，她一再说，那是你的姥母，别的话闭嘴不言。我觉得，她处于两难之中。这一点，在我12岁时打发我去我的亲生父亲那拜年得到了证实，她说，不怕我跟最初的那个家打得火热，因为她作为母亲，懂得我。
　　 我的外婆，从未在我跟前提及这件事，更没有看我已长大成人而想把我拽到她的身边。
　　 一个人的成长，是受到很多人的关照，有关系，没关系的，他们都在给与一个孩子足够的暖意。把一切归于遇见，我觉得肤浅了，血缘的关系，非血缘的关系，在善良人那里都不会计较的。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晏子使楚》）枳也叫枸橘，只是生出的果实味道不同罢了。橘和枳，也本属于一个科属，只是生长的地域不同而改变了味道，属性没有改变。我一直庆幸自己被很多人爱护着，尤其是我的养母，能够将我培养成一位教师，功不可没。在我的成长过程中，遇到我的外婆，透支着她的一份爱，那时我感到莫名的温暖。我既是“橘”，也是“枳”，世上有这样两重身份的人，不多见，我是特别的那一个。血缘的关系真的是很奇妙，一切事情的发生，总是被血缘两个字解释清楚了。而非血缘关系，甚至比血缘关系更强大，强大到无法拆散。真的必须感谢上苍，或许应了那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的话，相遇相守都是缘分使然。我从未觉得我的出身有什么特别，唯觉身边的爱比别的孩子要多很多。
　　
　　 四
　　 后来我问先勤为什么要去五奶奶家喝水，他诡异地笑着说，那里的水甜。他应该是从他的父母口中得知了我的身世。
　　 奇怪的是，从此我的行为好像被无形的东西控制了一样。那是一个一夜飞雪的冬天，地上积了足足半尺厚的雪，我掮着扫帚去百米外的学堂，正在操场外，我突然直奔外婆的住处，推开外大门，将后院中间的路扫出一条小路。外公听见声音，开门出来，见是我，一把夺过扫帚，将一袭厚围巾系在我的脖颈上，让我站在过道里暖和。
　　 我不敢喊“姥爷”两个字，但心中在默默地喊着，不想让他听见，我觉得太尴尬了。外婆走出，将两个热乎乎的熟鸡蛋塞到我的衣兜里，搂住了我。我轻声喊出“姥母”，她好像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小得如蚊子叫。
　　 有时候，我揣摩自己的性格和之后的所为，很多事都与我的外婆外公有了联系。
　　 五奶奶，这个名字是因外公而有的，我只知村人都叫我外公是“五瓦匠”，“五”是排行，还是手艺排第五？不得而知。我年轻时就学瓦匠，几乎是无师自通，是不是与那份基因有关？不能说我善解人意，但我骨子里存着一股善良，不善言辞，是不是有着外公外婆的情感熏陶或者传承？对人以暖，是我行事的原则，没有谁教我，但这种品质一直潜在。
　　 直到我在村学堂读完初中，我就再也没有踏进外婆的家门，后来听说没几年外婆外公就双双离世。他们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名正言顺地呼喊外婆外公，他们是不是恨我，不知。每当有人谈起外公外婆，我就想起了那对老人，总觉得欠了他们，欠什么，不仅仅是一句亲切的称呼，还有很多。我从未责备在我的亲母死去时他们没有收留我，我认为总有着一些原因，我更不想揭破这层窗户纸，不管是什么恩怨，我只记得他们的恩，他们的好，他们的善良。就像我的养母说的，大人的事少问。可能就是让我慢慢去体会和理解。
　　
　　 五
　　 回到老家，我总喜欢沿着那条老街步行，看看这，瞧瞧那，寻找曾经的记忆，外婆的家是在老街的最西端，稍微拐了个弯就到了，我总是站在那堵高高的院墙外去想当年的事。
　　 那条园中的小径还在吧？积雪盖了又扫除。院子里还种着西红柿和黄瓜吗？多么想进院摘下几个，尝尝当年的味道。那一株梨树合抱粗了吧？外婆是不是还是穿着那件碎花袄子入殓的？那些杏树，桃树，柿树，依然年年结果吗？外婆的那口大水缸，还摆在屋外那个位置等我和同学先勤去舀水喝吗？曾经在一次晚辈的婚礼上遇见了先勤，我几次想问他，但还是开不了口，我怕我的眼泪控制不住，那口水缸盛不住。
　　 如今，我已经做了外公。可能是这种天性的传承，让我每每把外孙揽在怀中，就多了一份隔辈亲的感觉。惟愿他好。我也体会到了，我的外公外婆能够体验到这份感情，就已经满足了。
　　 你活着的时候，我曾弱弱地喊了几声“姥母”，此时我想用庄重的称呼，喊一句“外公外婆”好，他们应该在九泉之下听得见。
　　 外婆一定会煮一锅鸡蛋，给我暖暖身，饱饱腹。才不管饿不饿，外婆的一番心意嘛。
　　
　　 2024年1月1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