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广袤，场院狭小。可小小的场院，却承载着田野所有的丰收和喜悦，承载着土地所有的贫瘠和忧悒。沉重的青石混砣子（碌碡）吱油油滚动，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将季节和田野的年轮，深深镌刻在场院上。于是，场院一年比一年苍老，也一年比一年丰饶。有多少粒金黄的粮食晒在他脊梁上，你永远数不清的；有多少斤金黄的粮食压在他胸膛上，你永远称不出的。场院就是土地的心脏，他将田野之血收集起来，再通过弯曲的小路输送给沉默的村子，再通过笔直的大路输送给喧嚣的都市。
　　 村庄离不开田野，田野离不开场院。
　　 二月返青，三月拔节，四月抽穗，五月结子。太阳越来越有热量，南风越来越有力量。麦子一日比一日沉重，一日比一日金黄。掐一穗，沙沙地搓掉颖壳，那籽粒已经很肥胖了，只是身子骨还友些软的。每到这时节，村庄就忙碌起来，并略略显出些紧张。父辈们骑着洋车子，驶着驴车子来到集市上。在土杂市里，精心挑选他们的镰刀、扫帚、木耙、扬锨，还有柳条编成的簸箕，钢丝网成的筛子。挑拣完，走出老远又折回来，嘟念道：“忘了买块磨刀石。”镰刀要桑木把的，钢口要快，要硬，要耐磨。如此，割起麦子来才省力，才麻利。扫帚是竹枝子扎成的，枝子要稠密，要厚实。如此，扫起麦粒来才干净，才利落。木耙的齿子不可太疏，也不可太密，弧度要弯得恰到好处。如此，搂起麦秸才赶工，才干净。
　　 老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又说，把式把式全凭家什。在庄户人的意识里，过麦就是同老天爷的坏脾气作斗争，就是一场战争；是所有庄稼活里最重大、最紧张、最忙碌的。准备工作一定要做足做好，到开镰时，不能耽搁了活计，不能浪费了粮食。
　　 硌场，也是一桩重要的准备工作。就是在旧场院上铺一层新鲜的粘土，用水湿润了，再用混砣子轧瓷实，轧平整。这工作不可太早，也不可太迟。太早了，场院晒得太干，轧场时就会起土，就会弄脏粮食。太晚了，场院里的泥土太湿太软，轧场时麦粒就会陷进湿泥里，难再拾起。粘土要从几里地外的河滩上拉回来，套上毛驴车，一车拉一千七八百斤。爬岗子绕洼子，累得毛驴呼哧呼哧直喘。要是岗子太高太陡，赶车的就得在后面推一把，也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把粘土卸下来，一锨一锨地撒平撒匀，再用铁耙将里面的硬坷垃耙碎。之后就是洒水洇土，以便用混砣子轧硬实，轧瓷实。
　　 为了取水方便，村里人在场院边那棵老杏树旁，挖了一眼土井。井深七八米，井宽一米半。井壁用青砖一圈一圈砌成。日子久了，受得潮气重了，那青砖上生满了青苔，古旧苍苍的。井底还有一只蛤蟆，对着太阳叽里呱啦叫。若是有人来打水，它就戛然止住歌声，大眼睛直愣愣望着你，惊恐中带着几许期冀。
　　 麦熟一晌。眨眼间，五月的火炉就把空气烧得金黄，就把麦地炼得金黄。空气沉重，阳光战士得铠甲一样叮当作响；田野沉重，麦子纯净得金子一样熠熠闪光。南风吹动，麦穗沙沙骚动。父辈们的身体和心绪，也开始骚动不已。他们的眼睛望向湛蓝的天空，他们的手掌抚摸尖刺的麦芒。开镰，几十把、几千把、几万把镰刀一起挥舞。锋利的刀刃划过火热的阳光，碰撞在麦秆上，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汗水从身体的最深处慢慢渗出，一颗一颗凝结在额头上，凝结在脊梁上，又在重力的作用下叮咚落下，砸在泥土上铿锵作响。麦子在镰刀下倾倒，镰刀的钢口在磨刀石上嚓嚓地消耗。
　　 每一片麦地，都要运输到场院上去；每一株麦子，都要运输到场院上去；每一颗麦粒，都要运输到场院上去。原本空荡的场院，突然变得拥挤起来；原本寂静的场院，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沉甸甸的、金子般的麦子摊了一层又一层。沉甸甸的，青铜一般的混砣子碾了一遍又一遍。这种古老的植物和这种古老的岩石，在场院里相遇，在场院里相知。在麦秆毕毕剥剥的爆裂声中，泥土、植物和石头，在芒种节气结为兄弟，不离不弃。
　　 碾三遍，翻三遍。爷爷轧场，父亲和母亲翻场。孩子们学着大人的模样，舞动着三股的木叉和六齿的木耙。阳光像老牛的舌头，嚓嚓地舔舐着庄户人的脊梁和额头。汗水刚刚渗出毛孔，就被它舔得一干二净。咕咚咕咚喝老井里的水，清凉清澈还甜丝丝的。竹篾编成的六角草帽，棉线织成的三道蓝毛巾，都抵不过太阳噼噼啪啪的燃烧。小小的场院，堆积过多少金子般的麦粒，渗透过多少金子般的汗珠，也只有庄户人家才数得清楚；也只有这小小的场院，才记得清楚。
　　 麦秸堆积如大山，麦粒堆积如小山。垛麦秸也是有技巧的，先垛四边，后垛中间，顶上要平，底下要宽。三股的木叉高高扬起，大捆的麦秸渐渐堆积，一层一层高过头顶，高过屋顶。麦粒里掺杂着许多麦糠和麦鱼儿（碾压过的麦穗，形如小鱼），需要迎着风将它们扬出去，吹出去。扬场是个技术活，会扬的一条线，不会扬的一大片。爷爷和父亲端着扬锨，将麦粒唰唰地抛向空中。金黄的麦粒在金黄的阳光下，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沙沙地撒落下来。那其中的麦糠和尘土，就随风飘扬出去。母亲抱着扫帚，将麦粒中的麦鱼儿轻轻扫出去。空中的麦粒落在她的六角草帽上，沙啦啦、沙啦啦响。干累了，就坐在场院边的老杏树下，迎着西南风纳凉。皮肤上的汗水慢慢蒸干，留下了一层白色的盐渍，舔一舔咸丝丝的。渐渐晒干的汗褂和薄裤上，也是盐渍斑斑，硬板板地穿着不舒坦。
　　 那岁月，那季节，父辈们流的汗，积攒起来能流成一条河，一条苦涩的盐碱河。村庄里的日子，就是从那条河里趟过来的。村庄里的孩子，在那条河里扎过猛子游过泳的。那金黄的麦子、那雪白的棉花、那火一般燃烧的红高粱，都是喝那条河里的水长大的。
　　 孩子们擓着竹篮，低头弯腰走在田野间，将那些遗落的麦穗一一拾起，一一送到场院里。每一粒粮食就是汗水一滴，就是老场院的一位儿女，哪一个也不舍不得丢弃。他要将这季节、这形象、这思想，画进画里，写进诗里，刻进骨子里。金色的麦地，青色的石砣，平坦的场院，高高的麦垛。麦穗在镰刀下一一倒地，麦粒在手指间一一拾起。
　　 到了秋季，大豆、高粱、棒子、谷子，都像是远嫁的姑娘，争抢着回到娘家，回到场院上。穿着金黄的衣裳，穿着火红的衣裳，都在田野里滋养得胖胖壮壮。有时女儿们面黄肌瘦，老场院也不说什么，也不怨什么，只是默默地将它们托在手掌上，搂在胸膛上。庄稼不收，年年种。他不收行，你不种不行。庄户人就是这般固执，固执得近乎顽固。老场院就是这般坚守，坚守着田野，坚守着庄稼，坚守着村庄。永远以泥土的本色，静待四季轮回，花开花落。
　　 因为经历过太多，所以他不说什么。不说收获，不说不获，只在初夏树起麦垛，只在深秋树起谷垛。有了麦垛，这世界也就安稳了；有了谷垛，这大地也就深沉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