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天麻麻亮，寂静的夜已隐退。
　　 感觉中，此刻的天刚刚睁开双眼，迷迷瞪瞪。天边泛起鱼肚白了，公鸡喔喔啼叫着，一群麻雀，飞来，落在庭院的篱墙上、杏树上，一阵叽叽喳喳的鸣叫着。
　　 太阳的光线照进村庄的第一缕，一定是俺娘接住的，娘总是起来得最早。我早就听见，娘在院子里忙着，一遍遍地挑着那些山核桃，一会倒到簸萁里，一会又装进箩筐里，嘎啦啦在簸萁与袋子里轮换着响着。
　　 一会从西屋子端出来一簸萁，一会从东屋里提出一袋子来，这样东屋西屋倒腾了一早上了。才总算是弄好了两箩筐。直起腰，娘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喊了爹一句：饭烧好了没？好了就先吃几口吧，今儿去山上，卖核桃去。
　　 爹吭了一声说：中了，吃饭吧。
　　 娘就冲着我的屋子喊了几声：二娃三娃起来吃饭了。
　　 山妹也起来了，她在爹娘的隔壁和奶奶一起睡，爹娘一起来，她就听到动静，每天都起来得很早。山妹才上二年级，七八岁的小女孩，脑子里想的总是与大人们不一样，天真得很。
　　 这不娘说要上山，她也要跟着去，说是去山上看看新建的庙，也拜拜菩萨。奶奶就笑了，说：山妹，菩萨可不是乱拜的，要送香火钱的，干拜菩萨，菩萨会不高兴的。
　　 娘说：是的，没事不要打扰菩萨，小孩子老老实实在家呆着，没事别乱往山上跑。
　　 我说：娘，我去吧，你和爹在家歇歇。我和二哥去帮你买核桃，行不？
　　 娘说：不中呐，没你的事，你在家好好读书。
　　 我说：收核桃时，你就叫俺在家好好读书，现在去买核桃了，还要俺在家。
　　 三娃说：哥，你能把核桃卖出去吗？再说了，还要挑到山上去呢。
　　 二
　　 挑到山上？山路不是早就修到了山下了，不挑到山下集上去买，咋还挑到山上去了呢？
　　 是因为，游客们喜欢在山上买核桃，拎着下山呗，山下买的，以为不是山上结的呢，都说呀，那不是正宗的山核桃。山妹学着大人的口气说着。
　　 我问她听谁说的。
　　 听村里人说的。都这么说呢。
　　 哈哈，真是有意思呢。三娃笑着，又说：二哥，书呆子，长见识了吧？
　　 我在城里读高中了，准备明年高考，娘天天让我读书，家里事一般都不让我去做的，怕耽搁我的学习。秋天，山核桃熟了，家里人都上山里去漫山遍野的采核桃，我也不许去的。
　　 是的，一般村人也一样的，先去山里打核桃，不打就被别人收获了，或是被松鼠老鼠吃掉。不仅如此，松鼠老鼠的许多动物吃了不算，还要糟蹋很多，再就是叼回洞里，也储存一部分。自己家里的，不急着去，因为早晚都是自家的。收完了山上的，再慢慢的收获自己家的。
　　 收核桃时，每天早上，东邻西户的都进山了，唯独我在家苦读书。
　　 如今核桃已经收获过了，出售反而又成了大难题。
　　 从前没有修好山路，从山上挑着山货下山，成了难题。如今修好了山路，可以赶着驴车马车下山了。然而，进城依旧成了问题，因为城里不许驴马上公路。开着手扶拖拉机吧，也是突突地冒黑烟，依旧对城市有污染。
　　 三大爷总是说：奶奶的，这城市忒娇贵了，这不许那不许的。进个城卖点山货真是费劲，不如家门口子上卖呐。
　　 爹说：那就挑上山吧。山上容易些个，旅游旺季，总是好卖的。
　　 我真是大为不解。这已经住在山间了，还要往上挑。三娃说我读书读痴呆了，不知道现在外面的情景，爹说我根本不识人间的烟火。我说我要做点什么，娘总是说要我好好读书，好好读书的。
　　 娘听了，嗔怪着：二娃，不读书，你能干什么？
　　 是呀，我还能干什么呢？真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岂不成了无用之人？奶奶却笑着说：二娃呀，什么也不如读书呢，不是有句话说嘛：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没有读瞎了的书，书到用时方恨少。要说读书没有用呀，那是呀，还是没到用时候呢，到了，就有用了。
　　 奶奶东一句西一句的，还喜欢用成语典故的。乍一听很有学问的嘞。看来人老了就是一本难得的书呢，光听到的见到的，也比我多得多的。
　　 我说啥也要跟着去山上看看，去买一趟山核桃。
　　 肩上一挑，我才知道，平时看着爹和娘肩上挑着担子，颤颤乎乎的，好似并不费力。自己这一挑这担子，才知道有多重呢。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很吃力的。
　　 说得。不错，正是旅游旺季，山上的游人不少，四面八方哪里的人也有，听口音就知道，竟然，还有很远地方的人呢。有来游览山岚美景的，有来参观古迹的，也有的来拜拜佛，化解心里疑难事儿的。总之是各有心愿，总是想来了一了的。
　　 一路挑到山上，我身上出了不少汗，满脸都是，我来不及擦汗，担子放下，摆在山道两旁，两边挨着的也是挑着担子山上来的，和我一样的山里人，只是他们都是一副面色紫铜色，衣衫也是山里打扮，都是些老者，一位婆婆穿着灰白衣衫，头上包着深紫头巾，一笑，牙齿也没几颗了，说：娃子，不上学了？没考上吧？
　　 我想说还没考呢，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嗯”了一声。爹白了我一眼，挑着担子另找地方去售卖去了。婆婆说：没考上也好，考上也好，都好。
　　 我疑惑地看看她，她就又笑了，说：考上了，读书读几年，你老子跟着受几年累，得想着法儿，赚钱供你。后来呢，你在城里成家了，回来的少了。没考上呢，你回村了，早早成家了，守着父母也挺好的嘞。嘿嘿，是不？我觉得都好。
　　 倒是想得开呢。我笑着心里暗想，谁知却不小心说了出来。
　　 想得开，什么都想得开，再说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嘛。婆婆笑得如一朵山菊花，脸上每一个皱纹都在笑。
　　 我说：我奶奶和您年纪也差不多，奶奶说读书好呢，让我读书。
　　 我也没说读书不好，我是说考上考不上都好，不要计较非得考上。总有一用的，书读到肚子里，就是你的了，谁也抢不去的，不是非得考上，回村里，也能用得上的。呵呵。
　　
　　 三
　　 老人家，说着话，掏出小小烟袋锅子，捻着烟丝儿，往烟袋锅子里按着。我看着婆婆在点烟，手有些忙乱。恰在此时，有人来买婆婆的瓜菜，豆角，南瓜，芋头，地瓜都是些山里人自家种的。
　　 我赶紧帮着婆婆去撑袋子。另一边是位大爷，他一直没说话，只是咪咪笑着，在忙着手里的果子，山楂、柿子、猕猴桃，紧挨着大爷的是一位年轻女子，看样子二十几岁的样子，穿着红红的衣裤，好似才结婚不久的新媳妇，羞答答的在买小米儿。我和婆婆说话，她在和她身边的另一位也是来卖核桃的爷爷在说话。
　　 婆婆给来买瓜菜的游人称好了称，又给搭上几颗香菜，说：这是搭上的，自己山地儿种的菜，回去吃吃就知道了，味道不同呢。
　　 游人付了钱，很满意，说：山里人实在，不计较，山里蔬菜也新鲜，纯绿色蔬菜，喜欢得很呢。
　　 我也在兜售自己的山核桃，很小声的叫卖了几句：山核桃嘞，又香又好的山核桃嘞——
　　 游人来站站，看看我再看看核桃，没有买，就走到那位买山核桃的爷爷身边，说：多少一斤？
　　 说着就捏开了一个尝了尝说：好，不错呐，正宗的山核桃呀，来一百元的。
　　 他一买，跟着就有好几个人也要买，这个来五十元的，那个来一百元的，也有的来三十二十的不等，就是没有来我身边的买的。
　　 婆婆说：不是婆婆说你，你这身打扮也不像个买核桃的，俗话说干什么像什么，买什么吆喝什么。你呀，吆喝的也太不像。
　　 穿红衣的新媳妇过来了，拿着我的几颗核桃掂了掂说：核桃挺好的，也是山核桃呢，咋卖不动呢？
　　 说着就给捏开了几颗，说：你得让人尝尝才行呢。
　　 说着，就让我起来，她来卖，要我在摊位前蹲着假装卖核桃的游客，还说：你往袋子里装就是了，别的你别管。
　　 我刚刚蹲下装了没多少，就有游客来问价，接着好几个游客来问价，红衣新媳妇就赶紧邀请人们来品尝。很快就有人开始买我的核桃，紧接着就挤上了好几为游客，一会功夫卖了不少。
　　 新媳妇姓谢，都叫她小谢，看来他们早已熟悉。我担心那位卖核桃的爷爷会生气，小谢却说：他是来批发的，打广告的，不在乎这点小生意的。
　　 我这时才想起我疑惑的问题：为什么不挑下山去买山货？反而往山上挑呢？
　　 婆婆和旁边的人都笑着说：到了山下，人都不认呢。
　　 为什么？
　　 以为不是正宗的山核桃呗。以为是假货，冒充呐，没人相信是真货的。
　　 哦。
　　 我这才恍然大悟。
　　 不到中午，爹已经将两箩筐核桃卖得差不多了，我只买了大半箩筐，还是别人帮忙卖的。因为生意都不错，顾不上我了，我也只是看着别人在卖货，自己咋吆喝，也没几个人光顾的，奇怪得很呢。
　　 爹过来，将我的箩筐挑走，说：挑上来不易，差不多就卖了吧，不然挑来挑去，窜来窜去的，核桃皮再被山风吹得陈旧了，更难卖。
　　 为什么？
　　 以为是陈核桃呢。
　　 哦。我真不知道卖山核桃还有这么多学问呢。
　　 傍晚，走在下山的山路上，夕阳照在山间，大山好似一幅油画，山峦叠嶂，色彩斑斓，墨绿金黄火红的树叶涂抹着山色里，再被太阳的余晖辉映着，更是色彩绚烂。
　　 走过婆婆身边，她抬头看着我，脸上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红晕，整个人也在夕阳里鲜活起来，小谢和那位卖核桃的爷爷都显得很精神，一点劳累的样子也没有，看来生意都不错，收获多多。
　　 我和他们挥着手，他们也收拾摊位，准备下山了。
　　 爹挑着担子，核桃都卖了，担子空空的，轻松，自在着呢。突然发现，爹的担子上多了一对小红花，套在担子一头。那是小女孩梳发辫扎的头花，一看就知道，那是爹给山妹买的。红红的好似火花，在山间跳跃着……
　　 走在爹的身后，听到爹呼呼地喘着粗气，汗香味也在空气里缕缕飘散着，融在大山里。
　　 我说，爹，我听得到你的心跳呐。
　　 爹说：不，那是山的心跳。
　　 我驻足，侧耳细听着，说：嗯，爹，是山的心跳，还确实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