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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见闻】那年那诗那思量(散文)


作者:老船还行 进士,6809.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50发表时间:2024-01-15 16:50:49

今儿我一大早呆坐书案前,拉开抽屉,胡乱翻捡,一个本子给翻了上来。呃,这不是先父遗作吗?还真是,他老先生生前所作文字大都由他亲自装订成册,即一针一线装订成“线装本”,这是其中之一哦。我随手一翻,就翻出了一首诗,顺带着翻出了些许往日时光,确切些说是一些时光片段、一怀愁绪、一股脑儿的思量。
   老爷子只是教书匠一个,高中化学讲台上摆弄些试管烧杯酒精灯之类聊以谋生养家。相当一部分业余时间泡在中国古典文学的瀚海之中,不时在自制“线装本”上弄出些古色古香文绉绉的方块字儿,譬如称自己的老婆为“内子”、“山荆”,就让年少的我缠着他解惑了好一会。古书读得多,笔记也不老少,他却屡屡自称贪多勿得,不是“务必、务求”的“务”,而是“勿有、勿忘”的“勿”。他总是说涂鸦些诗词札记纯粹一种个人兴趣使然,向来只图个痛快,或解个愁闷,浇个心头块垒什么的,从不加盟那啥诗社文团的劳什子,更没想过投稿媒体斩获蝇头微利蜗角虚名之类。当然,也不纯粹是敝帚自珍。每有自珍之作,也会生发些雅意,给偶尔来访的文朋诗友看看评评也不失为一种精神慰藉,年过耄耋之后,随着文友们的相继离去,他老这份雅意也式微了,所写诗文的作者、读者基本上就是他一身而二任焉。之所以用个“基本上”的状语,盖因偶有例外。这个例外就是我——他的儿子,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的自考生——做他得意之作的唯二读者。何况,这首诗悼念的是咱父子俩最亲的人,其情感脉络与他与我都是血肉相连呢。
   最亲的人是他的“山荆”我的老娘——一座小城一所小学的语文、音乐教员。诗的体裁是旧体诗的七律。诗题很简单,就“悼山荆”仨字,正文如下:
  
   九年阔别犹春梦,
  
   往景思量泪不干。
  
   教养儿孙支瘦骨,
  
   栽培桃李蚀残肝。
  
   卿归黄壤长无痛,
  
   我倦红尘晚又残。
  
   且待劫完同穴近,
  
   松岗明月仰天看。
  
   这首诗作于2011年5月30日,当日乃我母亲、他妻子(文言称谓“山荆”)9周年忌日也。老父亲已步入89岁的耄耋之龄,年前不慎摔裂髋关节遭了老罪,做了人造关节置换手术,几个月时间困在床上不了地。好不容易拄着双拐能在室内挪动了,他就急不可待坐到书案前在故纸堆里、“线装本”上读读写写。那天他把刚写就的这首泣血之作给我看,可把我弄“惨”了嘢。此“惨”咋说?须知,九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好歹也把我对先母的哀思冲淡了些许不是?可他老先生这七八五十六个字,特别是这个颌联“教养儿孙支瘦骨、栽培桃李蚀残肝”,如无形的冲击波朝我涌来。那强烈的情感冲击,让我无可抵挡地重蹈哀辙,久久难以自拔出惨兮兮心境哦。
   读了一遍,悲从中来;读了两遍,泪眼朦胧;读第三遍,有话要说。
   跟谁说?当然是跟分列于两个世界的父母双亲说。
   首先是跟娘说,跟天上说,跟另一个世界的老娘亲默默倾诉这些年来的思念之情。
   多少次午夜梦回,声嘶力竭呼唤妈妈别走,别这么快扔下我,扔下我们呀。儿子儿媳给您买的羽绒衣还没上过身,给您买的桑蚕丝春秋被还没上过您的床暖过您瘦弱的身子骨呀。肝癌那恶魔拽着您朝黑黢黢阴森森之地疾行,您却看不到那黑那恶那险,看不到它那家伙黑皮白骨狰狞凶残的样子,竟然乖乖跟它走。我们全家人合力扑打这恶鬼,您也不配合着赶紧挣脱。这不,您去了这么多年,一去不复返,太让人心痛心焦了呀。
   心,可以疼痛不已,可绝不能焦枯而死。不然,您生前为我为全家的付出均付诸东流,岂不让您在天国也一刻不得静心?
   所以,妈妈呀,今儿我就不跟您絮叨您生前那些事了吧。不说您当年怎么半饥半饱亏待自己却省出香喷喷的一日三餐给我和妹妹这一双小儿女吃不耽误我俩长身体的事儿,不说您怎么勤俭持家如何在自己身上节省每一个铜板存下一笔款项给考上北大的您孙儿我儿子备下两年的学费,也不说放学后您不辞劳累为好多个学生的学力成长做家访、做无偿的课外辅导,有时忙得顾不上吃晚饭以至于消化器官埋下病灶的痛心情景,也不说您礼遇那两位往家里运送蜂窝煤的衣衫褴褛的老爹并屡屡邀请他们吃个“便餐”的好心肠。还有,我也不久久抚摸您那双手了好不?虽然,您的双手,您停不下来的双手,总是浮现活跃在我眼帘:既能执教鞭做课件、编教案、写板书、做卡片、弹风琴,是那般的雅致;也能煮茶饭、洗衣被,就餐时给一桌人频频布菜、睡觉前给儿辈孙辈严严实实盖好掖紧被窝、庭前院后挥扫帚、室内室外攥着块抹布在一应什物上来回摆动,不擦拭个窗明几净决不罢休。这手,怎么由白变黑由细腻变粗糙的由丰润变枯瘦的……
   得了,得了,您怎么在自个儿身上省吃俭用,近乎刻意亏待自己、竭诚尽力服务、培育他人(不光是爱人亲人学生,还有亲朋戚友、同事、邻居乃至底层贫困劳动者)诸如此类的点点滴滴,您生前和仙游天国这些年没听我们少絮叨,今儿我都不掰扯了。我只想说,妈妈呀,读了爸爸写给您献给您九周年祭日的诗,悲哀没有让我彻底沦陷,而是替我翻出了一个物件、一茬趣事,五十多年了,却仍然纤毫毕现在我眼前叠放。
   那是六十年代中期的一双鞋,扣带上有个小铃铛的女式皮鞋,鞋的主人当然是您咯。这双鞋,我没能保存;这双鞋,我还好好地保存着——保存在心房一隅。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下意识里要唤您回到我梦中,让您把这双当年算是时髦的皮鞋再穿上,走进我们一家人的世界吧?
   多少个夜晚,您从任教的学校教研办公室或会议室出来,走回家中,看一对小儿女自觉不自觉完没完成您布置的功课和毛笔字临帖作业。我和妹妹当年也就十来岁的光景,好动、好玩,在家里心不在焉作您额外布置的语数作业,还有临摹颜字帖,更是不情不愿。兀那毛笔压根不听兄妹俩的使唤,煞有介事挥来挥去,挥写出大字来别别扭扭丑陋难看,有时还真泼洒了墨汁,给想象中的颜真卿阁下抹了个满脸黑,践行了原始意义上的泼墨挥毫。这档子活儿很快让我们心生厌恶,弃置如烂纸,有一次我竟然在颜真卿楷书字帖的某一页边边上写下几个小字:打到臭帖子。至今想来真是啼笑皆非哟。
   就这样,我俩对字帖的愤恨,很自然地迁怨(对自己的娘亲,怎么着也不会迁怒哟)到妈妈您这位业余功课布置者身上咯。都说管她呢?爱咋玩就咋玩,三五两下快速写下几页应付了事,然后外出跟一干小伙伴小玩主捉迷藏、打陀螺、“占江山”、跳房子……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速速回家,看看小人书或抛抛接接小布球……只有当听到妈妈您的脚步声——不,脚上那双皮鞋扣带小铃铛的叮铃叮铃之声——才重新打开字帖和米格习字本,装模作样一笔一划写将起来。有一回,您没穿铃铛鞋外出,我看到鞋就在床下,便存心捉弄妹妹,把鞋往里面塞了塞,让妹妹看不到。玩耍了一会儿,趁妹妹津津有味玩她的抛接小布球游戏,我偷偷躬下身子伸手到床底下碰响那鞋上铃铛。妹妹惊得一愣神,连忙坐到书桌前正儿八经写起毛笔字来,老半天没听到动静,才明白上当了,跟我没完没了闹腾起来……
   妈妈,您还记得吗?有一个晚上,您检查我俩的临帖习字作业。看到刺目的鸡爪子、蚯蚓身、牛眼珠,还把一张书桌泼墨得一团糟,连玻璃台板下压着的相片也弄坏了两张。不禁怒从中来,用鸡毛掸子把两个家伙好一通伺候。当然,都是举得高落得轻。停下来没几分钟,您那犀利的目光还是落到了字帖那一页,那个五字“作品”上。接下来,您都“隆重招待”我们些什么了,我可毫无印象喽,只记得鸡毛掸子在你手中挥着挥着,不知怎么落地了,而您手按压着右腹部慢慢倒在床上,被窝还没扯上一半盖在身上,您就昏睡过去了。当年爸爸在外地教书,一般是两个星期才回来一趟,这天照例没在家,我只得跑去找学校校医。还好,校医一进来,您就醒来了,连说没事没事,就是肚子突然疼了一把。校医从药箱里掏出一小袋去痛片,叮嘱了几句就走了。后来我和妹妹不止一次说起这事,说那时候您的肝部估计就有病根了,而没心没肺的我们都完全忽视了啊。您总是连连摇头,说哪有哪有?
   校医走后,您掀开被子起来,再拿起那字帖,久久凝视着我那“五字作品”,不但没再拿鸡毛掸子,反而冲我说了一句:这几个字写得倒是蛮好看,看来带着感情写还是能写好的,无论是爱还是恨。
   这话让我思索了许久,甚至感悟了许多年。这以后,我对书法固然还是兴趣不浓,字写得不咋样,但至少逐渐脱离了鸡爪体,不那么污人目光了,更重要的是这一下不知怎么地竟然促使我对学校所学各科开始用心和发力了。要不,多年后,凭一个小学六年一年半初中的在校就读的麻袋底子,怎么敢胆大包天地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且一科不挂地完成所有科目的测试,从而顺利拿到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本科毕业证书?这一小小成就的取得,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在关键处,不是取决于妈妈您孜孜不倦的督促吗?
   好了,好了,妈妈我不跟您说了。我还想就这首诗,跟爸爸说几句。您在天国好好的哟。
   我跟年近九十仍健在的老爹可没这么多说的。我当然佩服他老先生的文笔,特别是在旧体诗词欣赏和写作方面的造诣。但我也没表现出何等崇拜的情态,只是说爸爸,您这首诗显然是借鉴东坡先生一阙《江城子》名作,肝肠寸断缅怀亡妻的泣血之作。感情之真挚、艺术表现手法之高妙到了何等地步,做儿子的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是说点题外话:一家人都不想您这么悲悲戚戚,更不愿意您在妈走后特别是您摔伤后的精神状态变差,变的颓唐消极哦。您不是一直都积极达观的吗?您的身体向来硬朗,身体各项指标比小您十来岁的老人都要好。我们都指望着您能跨越百岁,妥妥做一枚人瑞呢。
   老爷子敷衍了几句,还是跟我说起了这首诗,说诗中有个字让他久久不能释怀,总觉得有些疙瘩。我说是“残”字出现了两次让您有所“疙瘩”吧?古人做格律诗固然尽量避免重字,但首先考虑的是词不害意,李白、崔颢的诗里不是常有字词重复使用的先例吗?只要表达出了自己的思想感情,压根儿就不要在某些形式的忌讳上求全责备。可老爷子总觉得要避免这一小儿科瑕疵在自己近乎千锤百炼的诗中出现。后来,我为他支了一招:你非得要改的话,不如把“残肝”直截了当地改成“伤肝”得了,既通俗明了又合乎实际——老娘亲以77岁这一现如今并不算太高的“高龄”被肝病吞噬生命,不就是因长年来操劳过度,伤了肝脏所致吗?要不是这样亏克自己,一门心思为家人为他人而过度操劳,怎么也不至于透支了相当一部分寿命吧?
   听我这么一说,老爷子唯唯,似乎是首肯了。
   事实上后来他也没再同我讨论这首悼亡诗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对这一“伤”字是否真满意。倒是我自个儿誊抄这首诗的时候,结合上下文一看,毕竟“伤肝”一词与前面的动词“蚀”组合起来除了有点拗口外,还容易产生歧义。“伤肝”究竟是偏正词组“伤了的肝”呢,还是同前面那个“蚀”形成动词补语结构,意即“被腐蚀得肝脏也受伤了”呢?叫人费解。虽然还是较为容易看出来多半是后者,但总归有点指代不明,绝非上选。
   于是乎坐在电脑前,凝神片刻,敲出了一个“柔”字,对了,就改成“柔肝”吧,意即我那老娘亲的肝脏原本是没受伤的、健康的,而在更大的程度上,她培养儿孙、教育学生是温柔敦厚的,苦口婆心的,孜孜不倦的,在“肝”的前面着一“柔”字不是更确切也更形象么?既然可以用“柔肠”形容人的温情,为什么就不能用“柔肝”来彰显老娘亲爱他人胜过爱自己的心情怀呢?
   带着对老娘亲深深怀念和崇敬的心迹,我跟老爹继续商榷,把自己对就这一“残”字的修改,子丑寅卯地说了一番。没想到向来不怎么认同我拙见的老爷子,这回来了个从善如流,在他那“线装本”上重写了一遍,且“残肝”修改成了“柔肝”。
   可惜以后再也没有这样推心置腹跟老父亲探讨他作品的机会了。几个月后,他老人家突发脑溢血,经多方医治无效,于2013年2月25日与世长辞了。呜呼,父亲大人,一路走好,祝您与仙界诗词达人多多探讨艺术真谛,多多撰写锦绣诗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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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生老病死是我们无法阻止的事情,但思念已故亲人却是我们一生做的事。文章开头翻阅到作者父亲的遗作,不禁悲从心来,尤其是看到父亲的那首诗,更让思念的泉涌打开往日的记忆。父亲是一个教书匠,在89岁高龄母亲去世九周年忌日写下了对父亲的思念。母亲是一个勤劳节俭的人,对工作认真负责,一生尽心尽责照顾着儿女长大。文章娓娓道来,抒写了“我”曾经与父母的一些往事,同时文章也表达父亲对妻子的思念,以及母亲对这个家的爱和我对父母深深的思念。文章很有诗意,也很沉重,尤其是那首诗的意境,无不贯穿了全文,写出了文章中的内涵。非常不错的一篇文章,文章情感充沛,描写细致,佳作力荐共赏。感谢老师赐稿晓荷社团,欢迎继续来稿。 【编辑:陌小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40126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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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陌小雨        2024-01-15 16:51:09
  拜读老师佳作,问好老师!
山本无忧,因水成泛……
回复1 楼        文友:老船还行        2024-01-16 09:14:09
  谢谢小雨老师悉心阅读老船拙作并撰写精湛编者按。问好!
2 楼        文友:何叶        2024-01-27 10:44:38
  恭喜精品!加油。
何叶
回复2 楼        文友:老船还行        2024-01-31 09:15:59
  谢谢何叶社长的热情鼓励。敬茶!
3 楼        文友:陌小雨        2024-01-27 12:05:17
  恭喜老师斩获精品!
山本无忧,因水成泛……
回复3 楼        文友:老船还行        2024-01-31 09:16:20
  谢谢小雨老师支持和鼓励。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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