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老井(散文)
一
在我家院子西北角有一口老井,井旁缀满了五彩缤纷的童年故事,时常在脑海里闪耀。
井台是由8块四尺见方的青白色整块绵石砌成的,靠近井口边缘的青石已被磨得平滑光亮,从北面用绵石砌了一条水道。井是外方内圆,十几米深,内壁上长满了青苔和小草,黑黢黢的,不时地向井里滴着水珠。东面是一块立起来的大块绵石,中间有一个凹陷,正好把辘轳安放在里面。西边有两棵半搂粗的高大柳树。这口井估计是爷爷的爷爷,老哥俩在建宅之后一起挖的,还在旁边盖了一座两间的碾棚,正好在三个庭院最北边的中间部分。三个庭院由一道从东到西的高墙圈着,中间留一个小角门。进门后三条小路分别通向三个院子,我家在最东面的院子,北、东两面是丈把的高墙,南边的东西两边各有一座大门楼,西面与老太爷爷家相邻,只隔一道篱笆。从我记事起,老井和碾棚就一直供小司营和王法宝两个村的一半村民共同使用。每天早晚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压碾的、挑水的络绎不绝。
一年四季都会有鸟儿飞到老树上,趁着没人时候下来在石缝中饮一口甘甜的井水。特别是春季燕子归来,就是一派“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新泥”的景致!
二
水井是庄户人的灵魂,乡村的每一天都是从井边开始的。小时候,每天早起总是被井台上的响动惊醒。黑夜还未睁开眼睛,却被“孵化的小鸡”正从蛋壳里一点儿一点儿啄开。此时在人们的说笑声、鸟鸣声、井台和水桶的清脆的撞击声、放辘轳的“隆隆”声、“咚咚”的脚步声和着扁担“咯吱”“咯吱”的颤悠声中,夜幕终于被啄开一个洞,让生机在夜空中升起,唤醒了鸡犬,唤醒了牛马,唤醒了晨霞,唤醒了一户户人家,家家户户窗上的灯光次第亮了起来,随着一桶桶水倒进大铁锅,炊烟也袅袅而起,整个村子也欢腾起来了,掀开了新一天的门帘儿,紧张忙碌的一天就急不可待地跨进了家家户户的门坎。
男人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挑起水桶,从四面八方涌向井台,这里是人们生活的起点,一担、两担、三担……直到把水缸挑满,供一家人做饭、洗菜,洗衣、洗脸,乃至馇猪食用。爷爷总是说,水缸要常满,以防备火灾。这时我才明白为何宫殿和大户人家院子里经常有一个个装饰性的大缸,里面盛满水种着荷花,大概用意不仅仅是美化作用。挑水的路上急急忙忙、你来我往、川流不息,互相问话,头点致意,从这里人们挑起一天的希望,挑起一家人的幸福和快乐,把干瘪得日子滋润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
来挑水的人几乎清一色是家里的壮年男子。其中有一个王法宝村的裴姓盲人,给生产队喂牲口,每天早早来挑水饮牲口。一开始很多人都很好奇,他是怎么摸到生产队里的牲口棚里,又摸到井台上的?于是有好事者远远看着他,该上坡上坡,该拐弯拐弯,提水、绞辘轳一切都贼麻溜,有人说他数着脚数,可有人和他一路走着,一路聊天,他也能该拐弯就准确拐弯,其中的奥秘不得而知。有时看到他来,正打上水来的人就直接“哗”的一下,倒在他桶里。谁有急事,人们也常常如此,谢字都不用说一个。纯朴的乡情,融化在这一提一倒的瞬间。在等着打水的空档,天南海北地侃大山,有的掏出烟袋锅和烟袋儿,装满一锅烟末,拿出火柴“哧——”一下点上烟,美美地吸上一袋;有的是用孩子用完的作业本撕成一寸宽的烟纸,凑到有烟人跟前,自然就给倒出一撮旱烟末,双手卷成喇叭筒,点燃放在嘴里,陶醉地吸上几口。
看着大人们挑水的潇洒动作,我也总跃跃欲试,但都被父母拦住。出于好奇,父母越是阻拦,心里越想得发痒。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父母去赶集,留我一人在家,趁着没人挑水(有人的话,不管是谁,都绝对不会让小孩子绞水的),我赶紧提上水桶,做贼似的,一溜儿小跑到井上,挂好桶,还特意从家里找了一条绳子,把水桶拴牢,免得水桶落到井里父母回来发现了挨骂。水桶掉落在井里可费事了,要在人们挑完水后,用一根带有锚的长绳,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地摸索着捞,不顺的话半个小时也捞不上。我双手紧紧握着辘轳把,小心翼翼地一点儿一点往下放着辘轳,放到井底,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左右摆动,水桶怎么也不进水,反正桶上绑着绳子,水桶怎么也不会掉落,心里一有底,就任凭我怎么折腾,又左右一摆,手向下一送,这下打上水来了,又不敢打满,怕绞不动辘轳,绞不动辘轳,到半截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轻者被打伤,重者被打到井里,可就危险了。这也是父母不让小孩子靠近井边的原因。特别是冬天,冻成厚厚的冰,从井台上走都要加着十分的小心。水终于绞上来了,只有半桶水。我个子小,只好把扁担钩子从第二节折上来,挂在扁担上,才踉踉跄跄,歪歪扭扭地硬撑到家。学会了一项技能,尽管害怕,尽管出了一身冷汗,仍然压抑不住初次尝试挑水的喜悦。
老井也是需要维护。印象中隐约记得有一次掏井(把多年积在井底的石块、淤泥、杂物掏出来)的情形。父亲两脚两手分别向两侧叉开,用力撑着井壁,寻找着石缝坑洼,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下到井下清理。当时我从心里佩服父亲的胆量和勇气,那时觉得父亲简直就是个英雄。因为稍不留神,就会有生命危险,我的心一直提到嗓子眼。一筐筐、一桶桶的杂物被提了上来。大家轮番上阵,掏完以后的井水更清澈、更甘甜了。
三
从春天开始,就要浇地种菜浇菜了。夏天打水浇菜园是我最高兴的时候。那时几天就要浇一次菜园,父亲在中午或晚上下班后,光着膀子,赤着脚,裤腿挽得老高,提着柳罐(用柳条或桑条编成的扁圆形的打水工具)来到井台上,将柳罐往曲别针形的井钩里一套,不用手摇辘轳把,却用长满老茧的左手抚着光溜溜的辘轳,让它自由落体,向舞动的风车一样打着转下坠,快慢都由那只手掌上的力道掌握着。“哗哗哗”辘轳就到了井底,那潇洒的样子,让我羡慕极了。只见父亲右手向左一摆又向右一摇,向下一送,再向上一提,然后双手抓住辘轳把儿,双脚前后叉开,一腿弓,一腿登,用力摇着辘轳,满满一罐水就提了上来,转身向水道里一倒,两罐、三罐……大哥站在对面,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帮着父亲摇辘轳。不一会,爷俩的脸上、背上,一条条小溪就淌了下来。
那时,我的关注点还不在父亲和大哥身上,只顾着追着水流跑。水在垄沟里,伸着长长的舌头,舔着垄沟的边沿欢快地蹦着跳着、喧闹着向前跑去,一路上穿篱笆,过沟坎,汩汩向前。有时很长时间流不到我家菜园里,负责看畦的妈妈就喊我:“快看看哪里没跑水啊,怎么还没到呢?”这时我就要会沿着水流一路侦察下去。有时垄沟浅的地方会跑水,就加高一下垄沟;有时是篱笆处淤了好些柴草树叶,挡住了水流,水就溢向四周,我就赶紧把柴草捞出,疏通一下篱笆,水流要穿过二奶家的菜园,再穿过老婶家的菜园,最后还要跃过一条窄窄的土路,才能到达我家的菜园。看到水流流入菜畦的那一刻,我也像被浸在水中的那些蔬菜一般清凉精神。你再看那被浇过水的黄瓜叶子又支愣起来了,黄瓜上仿佛滴着水,顶黄带刺,鲜亮得很;一个个滚瓜溜圆的大茄子,挺着大肚子,泛着紫荧荧的光,正在那儿招摇呢;一畦大大小小、青青红红的西红柿,有的藏着青涩的小脑袋,有的高扬着涨红了的大脸,再笑都快撑破脸了。
干活回来,暑热、饥渴难耐,先摘几个黄瓜、西红柿,从井里打来井拔凉水,往里一浸,泡上个把小时,往嘴里一咬,清凉清香、甘甜滋润沁入心脾,那叫一个爽,犹如沙漠中得遇一汪清泉,茫茫黑夜中看到了一盏明灯。
夏季是多彩的季节。午后的村庄,除了柳树上聒噪的蝉鸣,还有一群群的蜻蜓、蝴蝶在老井边、菜地上逡巡。呈现一幅“蛱蝶做团舞,蜻蜓相戴飞”的田园景色。它们累了就在菜叶上,打碗碗花上,柳枝上,寨子上休息。最常见蜻蜓是红色的,我们叫“红灯笼”,还有一种是青色的,个头要比“红灯笼”大不少。也更机警一些。我们小孩子睡不着,偷偷拿了扫帚从家里出来,举起扫帚,一动不动站在树荫下,口中默念“蚂螂,蚂螂过河来,东边打鼓西边筛锣来……”蚂螂,就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指蜻蜓。等到蜻蜓飞进打击范围,手中扫帚一个猛扑,就能捂到了。有一次我和另一个伙伴一起捉蜻蜓,两个人同时扑向一个方向,扫帚还没挥出去,脑门先撞一起了,我们坐在地上,揉着鼓起的疙瘩,眼里噙着眼泪,嘴上却在呵呵笑。
四
当时没有冰箱,水井就是天然冰箱。因为我家离井近,家里有好吃的,没吃完,夏天又怕馊了,在睡觉前就放在篮子里,用绳子拴好吊在井里,早起在人们挑水前就拿上来。
儿时生活困难,夏天午饭往往是早起多做出来的一盆粥,放在炕头上。有时天热炕热,粥会变馊,我说,过一下水,吃水粥吧。妈妈舍不得,说,过水就不够吃了。我却不听妈妈那一套,盛了一碗,用刚提来的井水泡了一会,将水澄出去,吃起来凉凉的,爽爽的。后来生活水平逐渐提高,一到夏天吃小米水粥、大米水粥、凉面,简直爽歪歪,一直爱吃这一口。只是老井被填后再也没有那甘甜清凉的味道了。
可怕的是冬天,早起,水缸冻半尺厚的冰,当时的水瓢根本就砸不开,就用菜刀、斧头凿个洞一点儿一点儿向外舀水。实在弄不开,只好从井里现挑一担水来做饭,幸亏井距离我家很近,井是不会结冰的,它总氤氲着一层暖气,因为它有一颗火热的心,永远在为人们跳动。
我结婚后,婆家门口也有一口井,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先生和我们姑嫂几人挑水浇菜园。还有就是每年除夕,新年钟声一响,婆婆就让先生或二妹、三妹去挑水,据说谁家挑到新年的第一担水就身体健康,诸事顺利。我相信这不是迷信,是婆婆对新的一年美好的希望和寄托。
那时也不懂养生,三伏天就贪图个凉快,从井里打来水,晚上临睡前洗个凉水澡,舒服极了,躺在炕上,呼呼便睡,瞬间就会上了周公。大人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又喝又饿又热地下班归来,看到有挑水的,犹如见了救星,三步两步奔到桶前,埋头伏在桶沿上,咕咚咕咚灌个够,然后心满意足、精神抖擞地走了。若是遇到谁家动工盖房或者红白喜事,东家就会吩咐人挑来一担清凉的井水,放几粒糖精,倒上半瓶醋,搅拌均匀,舀一碗,喝在嘴里凉凉爽爽、酸酸甜甜,透彻心扉。
每天要往猪圈里挑上两担水。我家养着一头老母猪和一窝小猪仔,看到水它们一家也争先恐后地奔到猪圈坑里,“打滚放泼”地嬉戏好一阵。老牛可是大肚汉,回到家,一桶水不够它喝,吃饱喝足,悠闲地卧在柿子树下睡午觉去了。
五
1976年唐山大地震,在傍晚的那次余震时,我目睹了奶奶和二奶奶住的大瓦房轰然倒塌,腾起一阵烟雾。紧接着大街小巷孩子哭,大人叫,全村的人扶老携幼,都一窝蜂地向铁石山上跑,村干部扯起的几块大大的苫布,算是简易帐篷,在山上度过了一个大雨如注又惶恐不安的夜晚,真不知明天天会不会塌下来。第二天回到家里,我发现以井口为中心,院子里淤积了半尺多厚的泥沙,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全都埋在了沙土中。西院的五爷爷,没有躲,一直在家坚守着。他说当时可着井口向外喷水和泥沙,仿佛一条受伤的巨龙窜出井口,然后又无力地倒下,匍匐在地,水和泥沙遍地横流。
经历震后,可能是地下水线淤堵、错位了,井水不像以前那么旺了,一早挑完十几担后,就见了底。但它依然甘甜。它拖着一副病体,依然滋养着四周的几百口人,滋养着人们生活的希望。
到70年代末,开始震后重建,村民陆续都盖起了新房,打了压水井,那口老井才渐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它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以淡然地心境,博大的胸襟,关切地默默地注视着被它滋润过的这片土地,这个村庄,这些祖祖辈辈的庄户人,它睿智地旁观了世事的荣辱,家族的盛衰,亲人的离合。
后来五爷爷,干脆把它填埋了,开辟成了菜园,但它却时常在我的睡梦里出现。
啊,老井,庄户人家快乐生活的源泉,犹如老人那深邃的眼眸,在我的心底眨啊眨的。
品读学习淡墨老师用心血创作出来的精品力作,向淡墨老师问好,远握,祝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