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小院儿烟火气(散文)
一
历史长河流得太快了!城市经济体制改革,转眼已经四十年了。高楼大厦简直就是雨后春笋,盖得几乎千城一面,到处都是“刺破青天锷未残”似曾相识的风景了。
上了高楼下厨做饭,烹煮煎炸,开关一掰,蓝莹莹的煤气火苗儿立马就呲上了锅底。方便倒是再方便不过了,跟过去三九隆冬也得掏灰、引火、加柴、填煤,肯定不是一个档次,都有了仙气飘飘的感觉了。可心里头想的,脑子里绕来绕去的,却还是觉得好像少了点儿啥。细细一想,噢,明白了,是缺少了一些地气儿。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子虽然穷,却还是留下了不少乐趣。觉着在小院儿的煤球炉子上做饭,那个炉膛里冒出来的,才是最接地气,最有味道的人间烟火气。
住在老哈尔滨安字片儿,那一大片密密匝匝的棚户区,我们家能拥有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也算是够幸运的了。
每年一到六月份,天热得一天一个样,就看着墙上挂的温度计的红汞线蹭蹭往上蹿。再在屋里的灶台生火煮饭,继续给火炕加温度,晚上睡觉烙得直折大饼,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啦。老爸琢磨着要把晚饭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来一个战略大转移,就在院子里搭起了煤球炉子。拣几块废砖头,和上些黄泥土,中间砌进去一个从废品收购站淘腾来的铸铁炉箅子,上面再砌上几层砖,用掺了沙子和了炉灰的黄泥土套好炉膛,一个规规整整的煤球炉子就竣工了。
煤球炉子的口粮自然是煤球,可由于套炉膛的时候,就想到了有可能会与蜂窝煤套近乎,于是那不大不小,正正好好的尺寸规格,也就对蜂窝煤来者不拒,吞纳自如了。可哈尔滨的街巷,不像北京城的胡同,到处都有卖蜂窝煤的。即便煤场有,也觉得太贵,钱花的不值,想想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用老妈的话,省了不知,费了不觉。过日子既得能抓挠,也得能积攒,可不能前面挣扇门,后面丢块板!
立了秋的响晴天儿,暑伏热过去了,略带凉意的小清风也刮起来了,正是做煤球的好时候。我先跑到抚顺街上坎儿,踅摸哪有挖坑的,好撮黄土。
不就是整点儿黄土吗,干嘛非要跑一个大上坡去弄?这就得怪土地爷当初给冰城开埠的宏观布局了。哈尔滨是一个沿松花江自然流向建起来的城市。挨着大江较近的安字片儿,水皮子太浅,挖不了一米深就能见到地下水。而与东边南岗那个鱼脊骨高岗地,连成一体的抚顺街,就没有地下水渗出之虞,不论挖地几尺都是厚厚的黄土层。
有了黄土,再把柈棚里的煤倒出来,用筛子筛出煤面子,再拌上一半儿的黄土,搁进早已淘汰弃之不用的大铁锅里,加上水一翻一搅,再拿一个吃饭用的小轻铁勺,一勺一个地到院子的水泥地面上,这煤球就做好了。瓦蓝瓦蓝的天,大太阳一晒,一下晌就干透了。
家里半个班的哥们儿,可把“拉兵马”的老爸老妈累坏了。舍不得那点儿工夫,老妈一天到晚不离缝纫机,就为了能给服装厂多干些“外件儿”活儿,多挣点儿钱。那个特殊年代中,我成了学校的“逍遥派”,可一进小院儿,却在劫难逃,应该应份地成了老妈的“小支使儿”,当了锅台转儿,与煤球炉子结了缘。
没想到的是,刚开始干的那几天,我却连炉子都点不着。柈子架上了,火上来了,把煤球搁上了,可还没等煤球烧着,柈子就先烧塌架了。煤球也就还是那个黑黢黢的丑样儿,感觉就是在嘲笑我。我弯腰蹲腿地上下看,紧忙活,眼瞅着没戏了,就不得不把煤球再扒出来,重新生火了。“哎呀!”我不由叫出声来,该死的煤球,炉膛里不争气,这会儿却来了能耐,燎我的手啦!我疼得咝咝地跺脚吹气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正一顿扑喽,手忙脚乱,老妈却在屋里喊起来——
“还没点着火呀!寻思啥呢,再等下去熬大碴粥就不赶趟了!你是不是想磨到三更半夜才吃饭哪?真是‘三天爬不到河沿’!”当时我还没明白,老妈那胶东口音说的是啥,就感觉是在火上浇油。
我挺委屈,也挺倔,越这样,我越不接她的茬儿!我就不信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看我能不能点得着?!
二
“四儿啊,”隔壁小院儿的韩婶儿推开院门走进来,“哈哈哈,瞧你这脸上抹得魂儿画儿的,都赶上唱戏的啦!”她操着略带山东掖县口音的软语,指着我的脸乐着。还用说嘛,指定是刚刚往外扒煤球,又烫了手,抹眼泪蹭上的。
韩婶儿过来俯下身,手把手地教我,噢——我明白了!原来是我错过了火候儿,怨不得煤球不买账。引火的松木明子刚刚把柈子点着,就得快快地下煤球,这样,柈子烧差不多了,煤球的温度也上来了,才能跟着燃烧起来。
来不及跟她再唠,我扣上一米高的铁皮烟筒,抽着烟拔着火,韩婶儿又走进小院儿,“喏,拿这个再好好扇一扇,火一会儿就上来了!”说着就把她家的那把已经用了有好几年,又重新用布包了边儿的大蒲扇递给我。我对着炉箅子下面的进风口一顿狂扇,眼瞅着煤球边儿上的蓝火苗冒出来了,蹿上来了,就撤掉烟筒,急三火四把已经淘好了的一大闷罐的大碴子,端上了炉子。
“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那个时候的邻里关系,比现在这楼上楼下住多少年,还不知道姓甚名谁可熟络热乎多了。韩叔和韩婶儿,两口子工资不高,身体不好,总见着韩叔动不动就休了病假,开不了全勤工资。拉巴着的三个半大小子,见天吵吵着饿。
看着我的大碴粥开锅了,韩婶儿也在自家门口,点着了韩叔用一个破铁桶套的煤球炉子。她手里端着一个碗,碗里边盛着刚打散的鸡蛋液。我往里瞅了一眼。
“婶儿啊,你打的鸡蛋咋这么浑啊?是不是坏了!”谁想韩婶却有点儿诡秘地一笑,
“没坏!四儿,我正要跟你说说我这个新发明呢!”我来了精神头儿。
“这点儿凭票的鸡蛋也太不扛吃了,偏偏你韩叔的这个病又不能没有营养,家里有时候还来客。我就突发奇想,每次炒鸡蛋,就往里掺点儿苞米面儿,都是黄的,看着挺出数,还吃不大出来!”
三
听着隔壁煤球炉子上的铁锅里“滋啦滋啦”的鸡蛋液下锅的声儿,闻着飘过来的葱香气,我心里却泛起了一种酸酸的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为了能多吃上几次炒鸡蛋,就往蛋液里掺包米面儿,这不是自欺欺人吗?韩叔为人豁达,常见着有亲戚朋友来他家小酌。韩婶儿的这个“发明”,确实能让盘子里的鸡蛋出数了,鸡蛋也扛吃了,可味道呢,营养呢?唉……还不是日子太紧吧,也只能顾面子,顾不上里子了。
动迁上了楼,又搬了家,老邻旧居都各奔了前程。小院儿里虽已灶冷锅凉,熟悉的烟火气也已经渐飘渐远,但总觉着还是余香袅袅,一直都在心的广阔空间里扶摇缱绻。
前几年在道外升平街偶然邂逅了韩家老二,才知道韩叔刚够花甲那年就走了。
“韩婶儿挺好吧?”
“好着呢!快八十了,总说我爸没福,没等到今天的日子,她也挺想你,还老提夏天跟你在小院儿煤球炉子上做饭的故事呢!”
至于老妈骂我的那句胶东土语,直到后来有了媳妇,我才算揭开了谜底。那次去她家,正遇上她的奶奶也在家门口的煤球炉子上熬大碴粥。媳妇说起了我当年的那一段儿。
“奶奶,我婆婆说他,三天爬不到河沿,是啥意思啊?”
老人家卷了一支旱烟,擦了一根火柴点着了,“吧嗒”,抽了一口,眼睛一眯,抬头纹一挤,乐了:“你俩可真是天猫儿地狗儿,凑成两口儿,傻一块堆儿啦!啥意思?一对儿笨鳖呀!哈哈哈……”
人生,在迪士尼乐园里只能得到暂时的兴奋,而真正具有快乐价值的一定是来自生活,烟火气里藏着快乐,只要我们融入进去,就会被快乐包围。
2024年元月于纽约,1月18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