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和村坊所有的男人一样，爱喝浓茶。据说浓茶入口苦，吞下回甘，饮后神清气爽，腋下生风。
　　 但在我童年的味蕾中，浓茶，却少有回甘之味。
　　 作为十里八乡有点口碑的裁缝，村口吊脚楼的杂货店，是阿爸的营生之地。漫长的冬日，阿爸早早开了店门，整理好货架，生好门外的炉子，剪刀便开始在案板上虎虎生风。等窗边的缝纫机轮子和线圈吱扭扭一转，火炉子上那壶浓茶也咕嘟咕嘟起了白雾。
　　 吃过早饭，白气依旧在明灭的炭火里袅袅升腾，三三两两的人，顶着冬阳陆续进店，瞥一眼那壶老茶，便恋上了杂货店的长桌短凳。
　　 一时间，新闻旧事复活了，家长里短长脚了，荤荤素素的段子，就着浓茶流传开来。阿爸吩咐我姐弟俩守着柜台，并注意给来客加水添茶。我们脚上长了风火轮，哪里困得住？端一打搪瓷茶缸丢入锡盆，浇两瓢井水一泡，小嘴一努，各位自拿杯子自取茶吧，本姑娘有要事，尥蹶子走人了。
　　 逛店的年轻人，会拉上杆子打几盘桌球，小孩子除了迷恋柜台的气球、松脆饼、“唐僧粉”外，便对后院着迷。我家的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柿子一棵柚子，树干腰身粗大。树的一侧有溪流，那是鱼虾蟹出没的地方，夏天，树下的溪是我们孩童的乐园。秋天，稻子收割了，稻草把子被堆放在后院，供我们打仗、捉迷藏。冬天的乐事在树上，我姐弟俩在树上安装稻草秋千。粗粗的稻草绳，两根搅在一起，一头安装在柿子树枝上，一头捆扎在柚子树枝上，中间倒吊的小板凳，被屁股磨得油光锃亮。
　　 一伙孩子在后院跑得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回到杂货店猛灌一口茶，咕咚咕咚，真苦啊，茶不对孩子的胃口，纷纷吵着大人要柜台里的橘子汽水。一年四季，爸爸的橘子汽水都紧俏得很。
　　 有一回，荡秋千，胆子最大的华牯站在秋千架上，吩咐我们使劲推，飞到半空的少年还把一只脚向后翘起，柿子树枝惊颤着，我们合力推着，小胖哥挥着手臂憋红了脸喊节奏。柿子树枝发出怪声，危险在临近。树枝吧嗒一声折断了，少年一个趔趄，就冲到院门外去了。一伙人蒙住嘴怔住，院门外没有声息，只有冬风呜呜地吹。我们走出去，哭声才沉闷响起，华牯的手脚瘫软在碎石路上，头钻在沙堆里，血汩汩地从身侧渗出，后院门外是一堆明沙，打台阶备用的。看见血，我们冲着南杂店呼喊，大人们出来，抱起华牯往村外的寒先生家跑……
　　 华牯的腿骨折了，肩背有外伤，寒先生说幸亏头扎进沙堆，要是扎进石头或溪流里，早就一命呜呼了。
　　 秋千事件让后院儿童乐园成为禁地，我们的杂货店冷清了一段时间。来店里的邻里似乎少了，偶尔来人也匆匆买到东西就催孩子们走。门口炉子上的炭火明灭，茶壶吐出的白雾也飘飘摇摇。
　　 阿爸板着脸，刀子般的眼神刺过来。他咬着牙齿，点着我们的鼻子骂：一天到晚，就知道飞天打煞疯玩。你们不愿吃苦茶，就给我好好读书，走出去，走出这片苦茶山，不然敲掉你们的牙槽骨。
　　 转身，他摇晃着身躯，提着松脆饼干和水果，去华牯家了。我偷偷跟去，阿爸在屋内小声询问伤势，床上打着石膏绷着白布的华牯看到窗外的我，嗷叫了一阵。阿爸低声安慰着华牯的父母，又满脸歉意地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面上。那里面装着一包鼓鼓的零钞，那是杂货店收来的零钱。
　　 华牯黑胖的妈妈端了清茶过来，推开爸爸桌上的信封：“不怪你，春叔，孩子调皮，在哪都难逃灾殃，没说是你家杂货店的错……”
　　 阿爸说：“我那两个鬼崽子，读书不沉心，玩起来飞天，不知轻重。我也是一点心意，没多少。华牯没事就好，我天天起床都祈祷，孩子可不能跟我当年一样，跌倒留下后遗症。”阿爸撸了撸他的裤脚，那裤脚下的腿，有些变形，跟另一条腿不匹配，他坚决把零钞留下，喝了一口茶，便起身摇晃着走。
　　 华牯的爸爸追出来，说：“春叔，你回去不要打骂孩子，你有脚疾，还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容易，这钱，算我们借你的。”
　　 开春时节，华牯在腋下拄着杖，又开始瞒着家人找我们玩。满山的茶叶冒出芽头，大人们都去了茶山。杂货店后院的门开了，我们丢下课本，后院又开始热闹起来，小伙伴们继续在后院奔跑、荡秋千、跳房子，跑累了，攥着零钱返回杂货店喝汽水。
　　 阿爸不再允许我们姐弟俩拿柜台的货品。汽水本来就不多，更打不了马虎眼，只得自己想办法：半杯浓茶，半杯白水，一小块方糖，搅拌勾兑，用漏斗灌进空汽水瓶，自制汽水就好了。
　　 我们坐在后院的树杈上喝汽水，一伙孩子汗津津的，对着汽水瓶嘴吮吸。我们也吮吸，舔瓶嘴，只不过我姐弟的汽水里，不再是往日的纯甜，吞下，茶的清苦，霸道地掩盖住半块方糖的甜，像阿爸板结的脸。细细品，喉咙深处有一丝丝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