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我的超生儿 (散文)
一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朗朗儿歌声,预示着春节又快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仿佛就能嗅到万里之外老三的气息。是啊,我的超生儿老三很快就要回来了。
对于一位母亲,每个孩子犹如自己掌心纹路般熟悉,我也一样。儿子也好闺女也罢,各有各的个性,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故事。每每回忆他们的成长,整宿整宿睡不着,一桩一件一点一滴是那样的清晰。或甜或咸或酸或苦或涩……的滋味儿就会涌上心头。当然,儿女们个个孝顺人人懂事,甜味儿也最多。而超生儿老三和他的哥哥姐姐比起来,故事中还包含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1983年的春天,年仅二十七岁的我已经拥有一双儿女,也被列入育龄妇女的名单中。当时,我家还住在牧区公社,那回点名做绝育手术的,全公社只有两名,除了我,另一位已怀孕三胎,是重点。
没病没痛就动刀子,我心里的那道坎啊,是怎么也迈不过去。万一手术失误,做不好咋办?听说,听说都是些男大夫……
我央求计划生育的领导:“胡组长你想想,我们已经儿女双全,肯定不会再生。要不这样吧,我写份儿保证书,签字画押按手印,实在不可以就走法律程序,好不好啊?”
“呵呵,新鲜,你也能想出来。我说小马啊,计划生育可是国策!天不早了,回去收拾收拾,明天粮站空车回旗(县)里,过去接你们。放心吧,手术第二天,邮局小车把你们送到家门口。”
那时候,牧区公社不通班车,来回都得等顺路货车,交通极其不便。生老大那会儿,从老家赶来侍候我坐月子的母亲,在旗里就住了九天。
胡组长前脚走,从老家来公社办事儿的丈夫本家叔叔就进了门。别看叔叔没文化,从打土豪分田地起,就任大队书记。看我伤心,他就说:“这孩子,你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干犯法的事儿,不想做咱就不做,他们还能五花大绑,绑你上手术台不成?”
话糙理不糙,我破涕为笑。
“别怕。叔事情已经办完,咱明天一起走,到旗里想办法。”
都点名上手术台了,哪有办法啊?整整一夜,我想象着那或男或女、或胖或瘦、或高或低的大夫、护士,还有雪白的床单鲜红的血,甚至还有他们的对话声音,脑海里闪来闪去,令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四月的大草原,冷风嗖嗖,一片荒凉,犹如这首北朝民歌。
为接其他公社的育龄妇女们,大清早,我们就上了解放大卡车的后车厢,行驶在人迹罕至的茫茫草原上。为减少儿女的颠簸,我和丈夫一人一个,把孩子紧紧搂进怀里。想想此行的目的,我的心情更加郁闷,竟然联想起《史记》中扣留在匈奴的中郎将,牧羊的苏武来,忍不住心一酸,泪眼朦胧。
天黑前,解放车才来到旗计划生育站借用的旅店门口。
刚安顿好孩子们,胡组长就过来通知,明早的手术已经安排妥当,同车来的妇女中,我排第二名。我懒得搭理,泪水如退潮的大海,淹没了整个身心,两孩子害怕,也跟着哭。
“你媳妇情绪这样,明天的手术不能做。”叔叔对丈夫说。
“不做,咋办?”
“三十六计走为上,呵呵,咱跑呗!”
“往哪儿跑?”
“回她妈家啊。这样,明早胡组长过来之前,你就将她们娘儿仨送到火车站,买好车票返回来。就说为方便照应,媳妇回娘家做手术去了,很快就将证明寄回来。胡组长他还能上车站把人拉回来?”
“这样行吗?”
“肯定行。先躲躲风头,办法总比困难多,咱慢慢再想。”
我明白了,怪不得临走叔让带上孩子们呢。
就这样,我在娘家住了整整半年。期间,胡组长几番催手术证明,都被丈夫:“快了快了,证明大概在路上呢……”搪塞过去。不得不说,我的运气不错,胡组长竟然调离公社计生办,去八竿子打不着的旗畜牧局工作了。当然,他不走我也不敢回。
我把母亲托人开的不能手术的证明,交给刚上任的蒙族姑娘蒙根花。蒙根花收下后,大笔一挥,把我的名字从绝育手术名单中消除。
三
谁能想到来年的秋天,我生下了老三!
蒙根花听说后,气得柳眉倒立,杏眼圆睁,捶胸顿足地数落:“听说这事儿后,我都不敢相信!全公社育龄妇女中,没手术的只有你一个,我是多么地信任你!没想到,没想到啊,你,你……你啊你,你明白吗?现在二胎就是超生,三胎可是典型!你会毁掉我的工作断送我的前程!天啊,说啥也晚了……”
蒙根花伤心极了,泪水顺着她那长长的睫毛,漂亮的大眼睛滚滚滑落。
我不想解释:冰天雪地因没车,耽搁了流产的最佳时间;十月怀胎我度日如年,我有多么焦灼烦闷。蒙根花,你还是位未出阁的大姑娘,根本就不理解婴儿的第一次胎动对母亲是什么样的感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那可是条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小生命啊……
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都改变不了木已成舟,超生三胎的事实。我选择沉默。许久,蒙根花扭过身,捂着脸飞奔出门。
第二天,蒙根花就拿着算盘与票据,气呼呼地来我家收罚款。用她那纤纤玉手拨弄着算盘珠子,加减乘除好一阵噼里啪啦,罚款一万八。
天啊,一万八?丈夫月工资四十元零五角!
我明白放纵三胎对蒙根花工作的严重性,如果再收不到罚款肯定不好交差。就拿出我的全部家底——五十元。蒙根花没想到我这么主动,瞟了一眼有零有整的人民币,颤抖着双手接过去数了数。也许是太激动了,五十元大写小写的数字前面竟然加了个一字,变成一百五十元!
我慌忙告诉她错了。
她答非所问,说超生孩子十八岁才能够上户口。
从那天起,蒙根花长时间没过来。听说她还在计生办上班,我放下了心。
冬天的一个上午,蒙根花突然来到我家。露出一排雪白的玉牙微笑着坐在炕沿边,瞅了眼老三说:“小家伙虎头虎脑的,真可爱。”然后对丈夫说,“给你们送来两袋白面,在门口自行车上呢。”
那时候细粮只有百分之二十,少数民族多一些,大约百分之五十,可一袋面就五十斤啊。
我顾不上道谢说:“蒙根花,罚款多交的一百块钱,我会……”
“想哪儿去了,我又不傻?把面钱给我就是了。姐,听说开春上面就来人,要对超生进行重罚,尤其是第三胎。”
这也许就是一笔糊涂官司,但我们私下里都心知肚明,善良的蒙根花放了我们全家一马。不久,蒙根花就调离了计生办,升为旗妇联主任。春节过后,我们也搬离了草原。
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草原,想起草原上发生过的故事,或者翻看当年那张超生罚款票据,我们夫妻都会想起草原上的那位美丽善良的姑娘——蒙根花。当历史的烟云散去,时间证明了她是一位有智识敢担当的好干部。
四
生活在和睦家庭的老三健康成长。
澳大利亚作家朗达·拜恩在《力量》中说过: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磁场环绕,无论你在何处,磁场都会跟着你,而你的磁场也吸引着磁场相同的人和事。
那年,老三去北京深造动漫,与枣庄的画家小洪相遇。共同的爱好,相投的性格,深深吸引着彼此。小洪朴素的衣食住行,不图回报的真善品德,超前的思维概念,对知识点的敏锐突破,折服了好学的老三。
成功的阶梯就是完善自我,就是拼搏努力,就是坚持不懈。毕业后,志同道合,磁场相同的他们,在山东枣庄创办了“一甲动漫”公司。又有记者于老师、小仁等注入的知识“真金”加盟,“一甲动漫”披荆斩棘,艰苦创作,经过十几年的摸爬滚打,52集原创大型动漫《丝路》终于在央视少儿频道播出。
可以说,我的超生儿很争气,也算是优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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