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遇见】荻花摇曳(散文)
一
这么些年,我只有一次走进湿地公园。
我们这个小城,算不上大,却也有山有水。沂蒙山小调唱红了全国,蒙山高沂水长,钟灵毓秀。小城里大大小小的河道交错纵横,也就有了几处大大小小的湿地公园。几年前我曾经过市里最大的湿地公园——武河湿地公园。武河系清朝康熙年间为引沂济运而开挖的一条人工河,湿地公园是利用武河故道修建而成的,全长15公里,面积2万亩。那是夏天的一个午后,我经一条小路,穿河而过的时候,瞬间惊呆了。这条路不像沂河桥那样高高地凌驾于大河之上。它与水紧紧相邻,亲切又温柔。两边的景色美到窒息,走到一半的时候我不得不停下了车。临水而立,细细观望。左右两侧,水波澹澹,烟波浩渺。西边是一望无际的荷花。荷叶田田,中间偶有几朵亭亭的,粉的或红的花朵。右边是大片和水一起连绵到天边的芦苇。碧碧翠翠,风吹叶摇,诗意盎然。岸上树木葱笼,时有蝉鸣。太阳遥遥地坠在河的一头,布下朦胧迷离的光泽,恍惚若梦。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蒹,还没有长穗的荻。荻,大概就长在这样的地方。长在2500年前的诗经里,长在爱人的心里,随风摇曳两千年。
那天我看到的只是公园一小角。这里荷花40公顷,芦苇5000多亩。而且这片湿地有鸟类87种,有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鸟类白枕鹤,还有二级保护鸟类灰鹤、鸿雁、鸳鸯、白鹭等。听说,最近还飞来一只丹顶鹤。只是我没那么幸运,一只漂亮的鸟也没看到。但是,那些生长在这里的荻花,与鸟是分不开的旅伴。至少,一年中多半的时候它们是在一起的。与花,与风,与月,与水,与云。
鱼在水里吐着泡泡,花在碧波里含首微笑。盛夏时节,这里一片清凉静谧。风,轻轻吹过,白露没有凝霜,一眼望去,长水浩浩,苍绿淼淼。那是蒹葭在摇曳。
其时,我只认得芦苇,对于荻,对于荻花我一无所知。纵使蒹葭萋萋,于我也是茫然。
二
真正认识荻花知道荻花并且喜欢上荻花,缘于几天前的一次相遇。不是在湖泊沙滩,没有成群的飞鸟,没有清流宛转绕芳甸,没有水也柔柔风也绵绵。而是在一条车流不息的快速路上。
那是一个下午。天空像一张灰色的大幕布,从高架桥上垂下来。头顶上的桥面是灰的,整齐排列的桥墩是灰的,地是灰的,周围的建筑是灰的。就连桥下面的绿化带都笼着一层阴影。修剪齐整的冬青在寒冽中失去了油绿的光泽。过路的人们穿着厚厚的棉服,戴着帽子,围巾,手套,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冬天,臃肿厚重。风夹着雨,既没诗意也没情趣。空气都仿佛都冻住了。
悠悠地望向远方那灰蒙蒙的天空,我的心情跟这天气一样阴冷萧瑟。郁结着的是跟乌云一样厚的心事。
突然间,右前方的绿化带里出现了一丛植株,梦幻般点亮了我的眼。茎杆纤细光滑,杆上生叶,叶片细长,通体淡黄,温暖明亮,兀然于低矮杂乱的冬青里。顶部生出一丛雪白的花序,闪着晶莹剔透的光。
从反光镜里确认后面百米内没有车驶来,我放慢速度,把车停在边道上。一下车我就打了个寒颤。天色混沌暗淡,细雨蒙蒙,看不见那轮斜挂着的白日头。它总是在下午三点的时候,无力地把光洒在黄色的墙体上,尽显苍黄。这种情形总让我想起一个词:思念。而这种感觉让我特别孤独。有时也会非常强烈地想起母亲。眼前的植物,柔弱无依,被风吹着,被雨淋着。我突然想被母亲抱在怀里——如果她还活着。泪眼迷蒙地看向那花。它柔柔的,软软的,绵绵的——我想抱抱它。冲动来得具体而强烈。
冰凉的风裹挟着冰凉的雨,从桥下吹来,吹向它单薄纤弱的身躯。让我惊奇的是,柔弱无依的它竟然不畏严寒,没有丝毫凌乱不堪,天使一样舒展着纤细乳白的茸毛,腰肢柔软,手臂轻缓,动作优雅,形态高贵,在风中跳着芭蕾。优美的线条里流淌着纯净和明媚,坚定和从容,不掺杂丁点哀怨忧伤。
一时间我忘记了天地忘记了风雨,像根弯曲的木桩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羽一样轻盈云一样洁白的花序,不,那就是高贵的仙子——无法形容它的美。婀娜聘婷,楚楚动人,不哀不伤。在一片沉郁的灰色中,它的圣洁,轻盈,明艳,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心里头有一泓月光,正柔柔地散开,沉静而清宁。
我知道这就是“缘”。与真正的有缘人相遇,会有这种感觉。想不到与一种花的相遇,竟也这样神奇而美妙。
它轻盈曼妙卓而不群的姿态,一下子征服了这个寒冷的冬天,征服了我的心。
三
凭直觉,我知道,那是荻花。手机一扫,果然。
荻和芦苇,同属禾本科。但不同属。芦苇是禾本科芦苇属。荻是禾本科荻属的多年生草本水陆两生植物。如果芦苇是个糙汉子,它就是个精致清雅的小女人。荻多生长在海拔60米以下的水边和较低的山坡上。广泛分布于温带地区,东北,西北,华北,及华东均有分布。荻分为南荻,细荻,刹荻,青刹,紫刹,茅刹,平节荻,君山荻。
荻有很大的药用价值。《本草拾遗》中记载“荻性凉,味微甘,有祛暑解表,利尿解毒的功效;主治中暑,感冒,尿路感染,白带,外伤出血等病症。”荻的地下茎可入药。抗衰老药是墨西哥天然植物荻苇草中提取的天然黄体素前驱物。作为女性补充雌激素。产品涂抹在淋巴血管丰富的部位,可以达到改善肤质延缓衰老推迟更年期的效果。荻可以做优质饲料,它的化学营养成分接近优良牧草黑麦草。荻杆可以造纸盖房织帘等。荻根含淀粉,嫩芽可以直接食用,做菜或罐头。荻还具有可再生资源植物的一切优良特性,还可以代替木材用以造纸和生产人造纤维板。
所以,荻花,是美的。不是花瓶式的美,是由内而外的美。想到这些,再看眼前的荻花,它更加妩媚动人了。
其实,荻在夏秋开圆锥紫色的花序。现在,我看到的是它最成熟的样子。它的花由紫色蝶变成雪幻化为云。
它的叶又细又长看上去弱不禁风,边缘却非常锋利。因此,荻,有一个很霸气的别名——霸士剑。荻还有荻草,荻了的别名,但我唯独喜欢霸士剑这个名字。想起毕飞宇的一篇文章里有过这样一句话,让人回味无穷:“舌头是软玩意儿,却是硬实力。”
荻花也轻,也软,也柔。它如云,如雪,如絮。柔弱是它的形态,让我心生怜惜。真正触动灵魂的,却是它的风骨——柔而不弱,媚而不妖,轻而不浮,洁而不傲。
它遗世独立在这个冷酷的冬天。
四
它本应该长在水边。长在静谧安宁的诗经里,长在清澈的蔚蓝里,长在流云般的舒展里,长在那深情的倾诉里,长在2500年来人们对美对爱,从没间断过的期待和追求里。
它是诗经里的荻花,清雅婉约洁净,是爱,是相思,是世间的一切美好。
荻花的花语是清净高洁真心爱情。还有伤心、仕途不顺、思念家乡的含义。
它被文人墨客赋予一身萧瑟,离愁别绪,无尽伤感。“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白居易的《琵琶行》);“飕飕风冷荻花秋。明月斜侵独依楼”(李重元《忆王孙•飕飕风冷荻花秋》);张孝祥《眼儿媚•晓来江山荻花秋》——“晓来江上荻花。做弄个愁。半杆残日,两行珠泪,一叶扁舟”;朱长文《吴兴送梁补阙归朝赋得荻花》——“柳家汀州孟冬月,云寒水清荻花发。一枝持赠朝天人,愿比蓬莱殿前雪”……
但是千百年来,流水悠悠舴艋舟,它依然空灵袅娜曼妙地摇曳。
它载得动,这许多愁。
“头重脚轻腹中空”,活成芦苇,不修边幅,不修内核,躺平就可以。可要活成荻,却很不容易。
荻具有发达被鳞片的长匍匐根状茎,生命力非常顽强。它可以生长在水里。看白鸟起舞,听流水潺潺。也可以生于贫瘠的沙滩防风固堤。听苍茫长风,看寂寞落日。当然,也可以长在高架桥下面的绿化带里,孤苦伶仃,远离滩涂,远离同伴,远离飞鸟,远离空旷和静谧。蒹葭没有苍苍,水也没有茫茫。所谓伊人红妆,只能默默藏在心中央。
不知是谁把它种在这里,让它这样孤独?有谁能真正理解这份孤独?欣赏这份孤独?感动于这份孤独?生命的本质就是孤独。而孤独的内涵并不是哀怨。
它生在泥沼却不陷于泥沼,轻盈却不轻浮。亭亭地,长出秀美欣长的茎,深山幽兰般的叶,飘逸洁白的花,似水的眉眼,盈盈的身姿。
清澈的流水赋予它灵动,展翅的飞鸟赋予它轻盈。月光让它的眸子流转着圣洁与娴静,太阳在它的面庞涂一层天使的光泽。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即使它背井离乡,生长在这个车轮滚滚,寒风瑟瑟,冷雨浥了尘土的高架桥下面,与笨拙粗重不解风情的桥墩为伍,它依然清新脱俗,飘逸又能傲然挺立。它既是柔婉的水中仙子,又是英武的霸士剑客,还是通透的精灵儿。不管在哪里,不管环境如何,它都是一如既往的低调,内敛,坚韧优雅。它从不哗众取宠,从没迷失过自己,从没改变过明媚澄澈的初心。
在哪里读到一句话,形容荻花正好:“生活不需要粉饰,拥有一颗素心足矣。人间有几许清欢,可以让时光清浅,忘却声色利欲的熙攘与追逐。”
人生的高度,不在于自己看清了多少事,而在于看轻了多少事;不在于自己看了多少风景,而在于自己是否能成为风景。
这是荻花告诉我的。
五
不知不觉我停留了太久。
是什么原因让我留恋于此牵绊于它?
是因为我像一只龟背着厚厚的壳一身湿重,而它颠沛流离却仍然神态自若轻如鸿?是因为冬季肃穆而它身形飘逸?是因为天光暗淡而它银白雪亮?还是因为天太冷而它太纤弱,风太烈而它太伶仃?还是因为雨太凉,而它无所依?
我不知道。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在我家大门口的花圃里,盛开着一大丛的荻花。洁白轻盈,像云落在了人间,像雪开在了枝头。柔婉温顺,若絮若羽,如梦如幻。它是那么美,美得扑朔迷离,美得惊心动魄……
橘色的暖阳斜斜地垂下来,温柔地,给它披上了一层御寒的外衣……
我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醒了。
我知道了,我们是前世修来的缘。上天故意让它长在我经过的路口,与我相遇,并与它相知相惜。
与之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