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够亲手打制一件结婚用的衣橱，不能不让我感到自豪。那件衣橱好像不是用来放置衣物的，是放着岁月的甜蜜。
　　
　　 一
　　 这是一个普通的衣橱，在岁月河流的冲刷下，色泽暗淡，布满沧桑。上沿“僧帽”的镶角已然裂开，仿佛张开嘴，欲诉说着什么。左下角门上镶嵌的两朵莲花，却穿越时光隧道，带着岁月蒙尘，在那里灿然开放……
　　 在我故乡的老房子里，那件衣橱经过了四十多年岁月的洗礼，默默挺立在老屋一隅。我又一次站在它的面前，与它深情地对视。我分明感受到，它已毅然褪去矜持，似要还原几十年前，曾经光鲜亮丽的身姿，还原着快乐时光。
　　 这个衣橱出自我的手笔。没想到冥冥中上天会如此安排，让我此生邂逅七十二行中木匠这一行。接过了鲁师爷用过的锛凿斧锯，我沉溺其中，潜心体悟。两年学徒，终以一件衣橱为答卷，完成了我身份的蜕变，也成全了我的另一桩心愿。
　　 当初我是听着家里二叔的劝告，才进入这行的。进入工厂，被安排到基建部门。面前有两个选择：木匠或瓦匠。二叔以一句“木匠动动手，养活七八口”，就让我在木匠一栏打了对勾。还说把这个手艺学到手，不仅养活了母亲，娶妻生子都不成问题。即使离开工厂，到了哪里，都有饭吃，云云。其实我从姨家做木匠的表哥那里，见过他们干活时的情景。虽然很新奇，看着从他刨膛里涌出的刨屑，还忍不住上前用手去拉……但是我最大的兴趣，还是愿意在知识的海洋中去遨游。如果没有上天降下的那场举世罕见的灾祸，让我的家庭发生了巨大变故，造成了我的父亲和二弟双亡的悲剧，在接下来的高考中或许成为莘莘学子中的幸运的一员。为了一个男人的责任，只能屈从命运的安排。这就有了与木材几十年的长相厮守。
　　 我开始发现，木之所以成五行之一，不仅是它代表了植物的生长和繁衍，还是自然界中最具生命力的元素，也有着极强的柔性和适应力。同时，它时时向人类和大自然宣示着一种平衡。试想一下，没有植物的环境，还能有其他生命生存的空间吗？对于个体的人来说，生存乃是人生的第一法则。有了生存，家才得以平衡。我在彻悟后，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行业。学徒期满后，我那颗不安分的心，便开始了躁动和张扬，企盼着一试身手。不久，被一种神奇的力量驱使，我在家里搭起简易工作台，把班后零碎时间连缀一起，开始了我的“处女作”——衣橱的制作。
　　 制作过程，累并快乐着。
　　
　　 二
　　 制作衣橱的第一步，是要备料，选料。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哪里有今天这样加工合成的各种规格的木质材料？我霎时陷入困顿。茫然四顾，家里空空如也。倏然想起，还有几块地震后幸存的木板，被我藏在了储物间。犹如条件反射，立即联想到遇难的父亲。这几块木板，正是他生前为我们哥俩所设计好的，待建好新房后——结婚时做家具的材料。那次震灾，不但让他的梦想定格在那一瞬，也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永远的伤痛……
　　 睹物思人，我看着面前仅剩的四块木板，不禁悲从中来，一幅画面从我婆娑的泪眼中重现——
　　 一个严冬的上午，北风呼啸，寒气袭骨。父亲拉着排子车（农村的一种两轮人力货车），车上装了十块长约两三米的木板。现在以一个木匠的眼光来看，那个卖木材的老板还是很诚实的。他推荐的这些木板中，以硬杂木为主，像山榆、水曲柳，还有几块软杂——杨木和椴木。都是适合做家具的上好材料。那时候，农村年轻人的婚房里已不再有木箱、板柜之类的老式家具，而以大衣橱，梳妆台，写字台代替。父亲的性格，是容不得自己的孩子受半点委屈。看此时的父亲，踌躇满志，得意洋洋。本来嘛，新房已为两个儿子备好，就剩下娶亲这一桩心愿。他拉着车，敞开怀，身上冒着腾腾热气。此时已是十七岁的我，几次三番要换他，可他总说剩下的路不远了。其实五里的路程，只走了一半左右。他那条伤残的腿，好像已经沉疴不在。他的脸上挂着笑意，嗵嗵地甩着脚步，如同一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
　　 我看着眼前劫后余存的这四块木板，虽然表面陈旧，似乎并未腐朽。我翻动抚摸着它，上面仿佛还存有父亲的余温……它们是在延续父亲的生命吗？真是“醉风醉雨醉思亲，难孝高堂欲断魂”啊！敬爱的父亲，就让我来为您圆这个梦吧！
　　
　　 三
　　 接下来就要面对衣橱的规划设计了。像一个答题的考生，我开始用两年来的知识储备去践行。这两年的学徒，课堂在宽敞的木工车间里。走进车间，仿佛置身于一座木材的大观园。形形色色的木料，来自于无数个高矮粗细、品种不一的树木，它们来到这里，寻到了最终的归宿，让它们的生命得到了升华。我闻到了一种浓浓的檀香气息。无数植物的生命将在这里延续，耳边似乎还听到从远古传来有节律的音响——“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诗经·伐檀》）是谁将林木的美韵开发得如此隽永而悠长？在铿锵的锛凿斧锯的交响中，我分明听到鲁师爷的凿子声……
　　 我和几个师兄弟，在这里完成了对木材的认知和一些成器的方法。我的师傅告诉我，“木材做成器，全看木匠艺”。他是个心思缜密、性情含蓄的中年汉子，从不会直接把话说透，但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了一种激励。
　　 在我的小作坊里，面对着几块板材，根据师傅所教给的量体裁衣的原则，开始审视和谋划。在家里和工厂不同，根据所制作的不同木器，各种木材任你选择，而在家里，现在只有这几块仅有的木板。木板中有两块长两米五的，另两块是长三米，根据当时所流行的衣橱标准规格，高要一米九，宽需零点九米，厚度在零点五米上下，两块两米五的板子是山榆木，做衣橱的四根腿料最适合。余下的用做旁扇或门子的材料。主干需要支撑整个衣橱，形同一幢房子的四梁八柱，马虎不得。余下的两块是软杂木，用在衣橱的前脸或后身。因受力不大，起架构连接作用。另外，还需要去土产购买纤维板和三合板，以及钉子、胶水、合页等零碎材料。按照总体思路，我绘制了一张草图。至此，关于衣橱的设计部分已告完成。
　　 除了对衣橱的设计，我还考虑一下制作的时间，要保持上班时的体力，在家里干活的时间就不可太长。这样，大体用工需八天时间。
　　 尽管我做了周密的策划和安排，但是未知的情况总会出现。如木板存放的毕竟时间太长，受到潮气的熏染，局部也出现了轻微的腐朽。我不得已，从家里寻出两根树杈，加工后放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时间也未能保证，有两次因单位加班而耽误了一些时间，但总体规划没有出现太大偏差。师傅常给我说，该想的要考虑周到，没想到的，尽人事，知天命。学会应变，适应环境。我今天蓦然悟到，我对于衣橱的构思与实施，与自己的人生之路何其相似！当年从木工岗位升到管理岗，一路顺风顺水，做到企业中层领导。一切都在我的目标中。却因企业的破产，下岗待业，完全打乱了我的规划。下岗后的我，乱了方寸，没有像师傅说的那样，及时补救，调整自己，分析自身情况，找出应对策略。以至于下岗后，让命运把我的人生装订得混乱不堪，毫无章法。
　　
　　 四
　　 在蓝图开始实施的阶段，我的小作坊里开始有了生气。锛凿斧锯，也开始了“演奏”——沙沙沙，锯条沿着墨线欢快的奔跑；嚓嚓嚓，木刨让一块嶙峋的木料，顷刻间变得平滑如砥；咔咔咔，斧头削去了木料上的高山丘陵，让“天堑变通途”……我一边操作，一边沉醉在这些音响之中，没有了它们，我相信那张蓝图将会变成水中月，镜中花。
　　 木匠之所以称为匠，多半是工具的作用——“三分手艺，七分工具”，绝不是夸张之语。没有当初鲁师爷行至山坡，被齿草划破手指的那一幕，尔后脑子里便生出延荡数千年的惊世妙想！行至今天，让一棵棵树木变成木材，锯子依然所向披靡。试想，没有它，那浩瀚森林该如何破解？即使现在，嗡嗡转动的电锯，又与最初切割木材的距离，能有多远呢？学生不离纸笔墨，木匠不离斧凿锯。那其他的工匠呢？还有最广大的农民呢？人类离开了凭借的劳动工具，能否实现自己绘制的宏图愿景？
　　 老子的《逍遥游》中，塑造了一个能量巨大、展翅高飞的鲲鹏，“其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设想，果真如此，若少了空气对它的托浮，还能有这令人瞠目的遨游吗？
　　 生活亦然。人在旅途，有了相互支撑，才能阔步前行。我便想到了朋友小邸。从我下岗后漫无目的地独自闯荡，风雨相伴，独自前行，历经坎坷。后来开一小店，暂获栖身。然而如何经营，小店的未来在哪里，我心里毫无头绪。当我举步维艰，前景黯淡之时，与小邸的相识，让我看到了前方的一束光。在他的引领下，小店渐渐走上了坦途……
　　 经过了三天晚上的锛凿斧锯的“演奏”，衣橱的主体结构即将完成。我把两个旁扇组合一起，加楔，紧固，量好方正。刨平凸出的卯榫。好了，将骨架立起，用卷尺量下内径，对角线分毫不差。木匠的工作是在一种规矩中推进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句坊间俗语，还是多跟匠人有关吧？木匠以方正作为准则。其实放在做人上，也同样适用。衡量木器的方正有大小方尺、卡尺、卷尺，而一个人的方正，又该如何测量呢？细想，尺子还是有的。法律法规是一把大的尺子，以衡量约束是否变形的人的灵魂；而道德观念、民俗民约又是小尺子。自我反省，自我约束，及时用大小尺子对自身灵魂拷问和衡量，就能永葆在人生之路上的方正！
　　
　　 五
　　 八天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衣橱进入了装饰阶段。看着它挺立在我面前，已初现一个婷婷少女的韵味，我心怡然。但还不够妩媚，那是因没有着色和上漆，仍属“素面朝天”。即便如此，它的身材也够得上俏丽，前脸的门呈双开状，右侧门为穿衣镜。镜中藏着喜不自禁的我；左侧分成上下三部分：最上端用若干木条，拼粘了一方竹林图案；中间部分是一个梳妆盒，有两扇玻璃跑门组合；左下端是我最倾注的地方，也算“作品”的主题。我给衣橱配上一最好的饰品——两朵莲花。至此，我也该抖露天机了。这个衣橱，是我送给未婚妻的礼物！因她的名字中有个“莲”字，故心生灵动，这是否应算作匠心呢？愿她永远像莲塘里美丽的莲花……
　　 春华秋实，花开花落，莲花长盛不衰；
　　 时光飞逝，日月如梭，如今往事如昨。
　　 有了衣橱，家就像个家了。这是一件结婚时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物件。现在的年轻人，靠金钱一股脑就把结婚用品搬回家，还要搬家公司负责，真是世事沧桑啊。我和妻子一直珍惜这件衣橱，尽管放置多年，我们心中都想着，每当想到，我们有时候沉默，有时候免不了感慨一番。
　　 当初没有这件衣橱，她会不会走进我家？婚姻，有时候就像一个剧本，我是编剧，也是剧中人。其实，那件衣橱，真算不上精致，做工也是不在档次，但它出自我的手，而且在我的人生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进一步说，衣橱盛着我满满的幸福。
　　 望着眼前，陪伴我已曾穿越无数的生活帷幕的衣橱，它已如一册发黄的书，徐徐打开，上面记载了一对年轻人的爱情，生活和岁月沧桑；也记载了一位哲人的谆谆话语，至理箴言。
　　 看来，它已如一棵树那样，完成了它生命的第一个周期，就要遁入下一场轮回。那么，它的下一场生命，将会在哪里蕴育和绽放？我想，一定是在我的心里，我的心灵深处！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