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开江这些日子，雨是最寻常的，几乎每隔两三天就得下一场。细密雨丝斜飘着，下得不紧不慢，整个天空、山林，还有村庄都笼罩在蒙蒙细雨中。
　　 只是雨太小了，尽管经常下雨，江边的树木和枯草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但是村西亮子河不但没涨水，河水反而一直下撤，东西两岸露出大片、大片泥滩。泥滩上纵横交错布满了脚印。那些脚印是到亮子河钓鱼人留下的。他们扛着钓鱼竿来到亮子河东岸，由于河水太浅，东岸特别泥泞，别管甩底钩，还是钓漂竿都无法钓鱼，最后只好悻悻地转身回去，只把自己的脚印留在河滩上。亮子河是一条从南向北流淌的河流，距离离村子五六里地，中间隔着勤得利西山。这山是街津山的余脉，没有山名，因为坐落在村子西边，当地人将这座山叫：西山。山上长满各种各样杂树，像什么黄菠萝、核桃楸子、色树（学名叫枫树），还有水曲柳、柞树、椴树、桦树和杨树，靠近河边的山根下，则多是柳树了。北方天寒，风硬，即使柳树也没有中原和江南的垂柳，而是那些特别皮实的水柳、旱柳和大叶柳。除这样三种柳树外，还有一种叫“王八柳”的柳树。“王八柳”多长在林地边缘和草甸子上，这一棵，那一株地扭曲着枝条，支撑起蓬松巨大树冠，敦敦实实地蹲在地上。山上不光长树，林子里还有野兽和鸟。兽是野兔、獾、貉、狐狸、猞猁、狼和黑瞎子（黑熊），还有狍子和马鹿。夜里在江边钓鱼，经常能听到狼嚎，使人毛骨悚然，随即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远方。山上的野兔有两种，一种是草兔，个头比较小，长着土黄色皮毛；另一种是雪兔，个头较大，浑身白毛，只有耳朵尖是黑色的。山里的鸟，多是从更北面方到这里过冬的乌鸡（黑松鸡）和苏雀。不过这个季节，它们都飞走了，替换它们的是从南方飞回来的水鸟。在河东岸钓鱼，经常看见西岸水边站一只“长脖子老等（苍鹭）”，只见它用两只细长腿支撑在那里，半天不动一下，似乎在思索什么一样。除这只水鸟外，亮子河上还有群的野鸭，可能它们已经吃饱喝足了，一边站在沙滩上晒早春的太阳，一边各自梳理自己的羽毛，还有一些漂凫在河面上，突然那只野鸭一头钻进水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另外地方冒出来。
　　 北国的春天尽管还不暖和，可毕竟也是春天了，河边的柳树已经开始变绿了，柳树枝间笼罩一层鹅黄新绿，朦朦胧胧。那天我和同事扛着渔竿来到亮子河边时，正赶上有两个渔民在河里划船遛网，跟他们说了一声，俩人热情地把我俩送到河西岸。漫漫无边沼泽地上并不都生长野草，一些高岗地方也长着树木，形成一座座岛状林。在那个人迹罕至地方，有一棵很大柞树，蓬松的树冠上有一个用树枝搭起来的巢，两只刚孵化出来的小鹰，正嗷嗷待哺地等待大鹰叼鱼回来……
　　 自然界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层不变的，捕猎者和被捕猎者的关系也会发生变化，关键看谁更有力，谁能把谁制服。如果鹰准备捕获那条鱼的体重远远超过鹰，捕猎者可能会会在瞬间变成被捕猎的对象，会被大鱼拖进河里活活淹死。树林旁边水泡子已经开了，荡漾一泡子春水。站在河东岸半山坡上，可以看见亮子河西岸有许多这样大大小小水泡子。真的到了地方，才发现什么都找不到。我俩在人多高枯草里穿行好一会儿，总算来到一个水泡子前。这个水泡子不算大，方圆也不过几百米，四周长满干枯的芦苇和蒲草，把整个水泡子团团围住，密不透风，水面上十分平静，映着清晨光亮。不时有小白鲦、柳根子、老鱼泼剌剌地跃出水面，随即落水里，在静水面上留下一圈圈涟漪。这个水泡子距离亮子河不过二三百米，有一条浅浅小水沟和亮子河相通。我们去的时候，沟里已经干涸了，只在那里剩下一洼平静水面。
　　 这里少有人来，再加上四周都是草地，水质特别清澈，几乎一眼可以望到泡底。我们站在岸边朝泡子看去，发现水特别浅，只有五六十公分深左右，估计不会有大鱼。我把鱼钩挂上蚯蚓，随即甩下水，很快便引来一群小鱼。它们有的好奇地围着沉在水底的蚯蚓打转，有的毫不客气地凑过去啃食钩上蚯蚓，还有几条小鱼在外围东张西望地看热闹。忽然，那群小鱼慌不择路地四处逃散，钩周围一条鱼也没剩下。正觉得奇怪，隐约看见有条稍大一点的鱼出现在一丛草根附近——确切地说，那是一条半拃来长、一两多重小鲫鱼。只见它摇头摆尾地来到鱼钩跟前，稍微在那里停留了一会，随即迅速围绕着蚯蚓转了一圈，但一直不急于靠近鱼饵前。看它那付小心谨慎神态，真是有趣极啦！我轻轻往上提了一下钓鱼线，使那段鲜红蚯蚓有了动感，引诱鱼来咬钩。这工夫，一串气泡从一团蒲草根部升起，随着一条混浊水线，又一条半拃来长的小鲫鱼冲了过来。后来这条小鲫鱼动作特别快，直奔那段蚯蚓而去。这下子，先来那条鲫鱼终于沉不住气了，一改它那付满腹狐疑、文质彬彬样子，迅速朝鱼饵游去。它终于抢先一步，赶在后来鲫鱼前将钩上蚯蚓呑进嘴里，还使劲地左右摇晃了两下脑袋。看见有鱼咬钩，我就势猛地一提竿，一条活蹦乱跳、银光闪闪小鲫鱼在半空划出一道美丽弧线，随即落在我身后草丛里——看来水陆同理，如果没有另外一条鲫鱼出现，这条咬钩的鲫鱼肯定还要耐心观察一会儿，也可能会觉得不好而悄悄地溜掉了。可当它觉得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会被被人夺去时，形势立刻发生了戏曲性变化，它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捍卫自己的果实。因此，钓鱼人在钓鱼时，不仅要看好鱼杆，时刻准备好，一旦有了动静，马上提提竿，使鱼饵离鱼稍微远一点，不要让它轻而易举地将鱼饵吃到嘴里，挑战它的耐性。这样反复几次，诱得鱼实在没有了耐心，才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口连钩带饵吞进鱼嘴里。鱼上钩后，别急于把鱼甩上岸，因为它同常会猛烈挣扎一番，必须它越急，而你却越不急，时紧时松，时提时放，直到拖得它没有了力气，才可以轻轻将它拉上岸。其实不仅钓鱼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是如此。所谓的欲速则不达，说的便是这个道理。我把钓上来的小鲫鱼抓在手里，摘下钩，放进鱼篓里。又把钩挂上饵，再次甩进水里。这次，很快有鱼咬钩了，只见浮漂在水面轻轻点了两下，接着慢慢移动开了，一直朝深水处漂去。我赶紧提竿，一起甩上来两条小鲫鱼，重重地摔在身后草地上。这工夫，同事也钓上来几条小鲫鱼了。连续钓上来几条小鲫鱼，我估计泡子可能还有大一点的鲫鱼，不过它们肯定不会藏身在水比较浅的地方。如果有船可以到泡中央钓，应该能钓到半斤四两重以上鲫鱼。又一想，尽管附近没船，可泡子四周的水不可能都一样深浅吧!说不上会有较深水坑呢？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同事一说，他连声表示赞同，并且提议围着水泡子转一圈，看能不能找到湖水较深地方？我们沿着泡子朝北走百十米，真发现一处湖水较深的水域，只要朝前走五六米远，便看不见湖底了。每年冬天，鱼都躲在水深地方越冬，而这时泡子里的水还比较凉，那些藏身在湖底深处的鲫鱼不可能有较大范围活动，再加上它们已经饿一冬天了，看见送到嘴边的饵，肯定会迫不及待扑上前去大口朵颐。更令人满意的是：这里是湖的北岸，不但背风，而且还朝阳，水温肯定也比其它地方高一些，怎么看都是早春钓鲫鱼的好地方。
　　 我们赶紧把钩上挂好饵，甩到湖水里。可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把钩甩到水里半天了，也没有鱼来咬钩，浮漂一直静静地漂在湖面上，一动不动。同事怀疑地说：“这里恐怕够呛，还是回刚才那个地方钓吧？”我知道这里肯定有鱼，只是一时弄不清出它们到底为什么不咬钩？我坚持不肯回去。同事见劝不动我，一个人扛着鱼竿回到原来钓鱼地方钓鱼去了。同事离开后，我朝东稍微挪动几步，再次把鱼钩甩到湖水里。这次很快有了动静，只见躺在水面上渔漂先是点动两下，接着一个明显朝下沉地动了一下，随即浮漂直立起来。没等鱼将浮漂拖进水里，我已经朝上挑竿了。鱼在水里猛地一颤，立刻感觉到这次咬钩的鱼，比在开始钓鱼地方钓上来的几条鲫鱼要大得多。我使劲往上挑竿，咬钩的鱼终于被我挑出水面。先是露出圆圆的鱼嘴，接着它扑棱起来。我挑着鱼竿连呛鱼几口风，看着它有点老实了，才把它完全提出水，只见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那条鱼重重地摔在身后草地上。把鱼从钩摘下——是一条将近一斤重大鲫鱼，浑身的鳞几乎变成黑墨色。这时，在对岸钓鱼的同学也看见我钓上来一条鱼了，赶紧问我，是一条什么鱼？听动静鱼还不小呢！我告诉他说，是一条大鲫鱼，你也过来吧！他在那边笑着说：你不知道你怎么碰到一只死耗子呢！泡子里，哪儿没有大鱼呀！你能钓到，我肯定也能钓到。见劝不动同事，我也不劝了，接着钓自己的鱼。连续钓上来几条大鲫鱼，在那岸钓鱼的同事终于坚持不住了，收好鱼竿，也来泡子北岸和我一起钓鱼。
　　 怕渔船早回网房子，我们过不去河，那天我俩没敢钓到太晚，半下午就收拾鱼竿了。不过，那天我俩的收获还真不错，每个人都钓二、三十斤鲫鱼，里面大的鲫鱼一斤多重，小的也有三四两。有了这些大鲫鱼，自然不把开始钓的几条小鲫鱼放在眼里，把它们从鱼笼里把挑出来，放回湖里。我们放掉的几条小鲫鱼，最后不知被谁钓走呢？可都是钓鱼人，最后被谁钓走的还不一样嘛！白天在水泡边钓鲫鱼确实别有情趣，而在夜里到黑龙江边钓鱼，则是别有一番情
　　
　　 二、
　　 在黑龙江边钓鱼，最好在夜里。江边的白天人声嘈杂，鱼儿不敢到岸边浅水捕食，多在二流活动。等到天黑后，江边活动的人员少了，四周安静下来，不时能听见捕食的鱼在浅水里发出的“泼剌”声，似乎向垂钓爱好者发出的请柬。
　　 我和几名同事来到黑龙江畔时，已是夜色朦胧了。沿着阡陌小路，穿过山崖下的礁石，再前走几十米，匆匆走在氤氲沙滩上，拉开一定距离，随后各自忙碌起来。夜钓不像白天钓鱼，不用把钓鱼线全部放开，非抡起胳膊甩四、五十米，或六、七十米远才能钓到像样的鱼。当那些小鱼趁着夜色游到浅水觅食时，鲶鱼、牛尾巴和嘎牙子等凶猛食肉鱼也随着到靠近岸边浅水区活动，只需把钓线甩出二、三十米已经足够了。摸黑抖开钓鱼线，揿亮手电筒，把蚯蚓挂在钩上，随后把钓线甩进江里，缠绕在一根柳枝上。插在岸边的柳枝上，都拴着渔铃。一旦有鱼咬钩，渔铃会“叮铃铃”地响起，招呼钓鱼人赶紧往岸上拽线。夜风在沙滩上徜徉，身边的柳枝随风轻轻地摇曳，簌簌有声，好似在喃喃细语。鱼儿经不住引诱，似乎渔钩刚甩进江里，渔铃清脆地叮铃铃起来，寂静黑龙江畔格外响亮，诱人。几步跑到还在摇晃的鱼钩旁，一把抓住钓线，快速往上拽，随一阵稀里哗啦水声，一条斤把重鲶鱼拽上岸。我蹲在水边，从钩往下摘鱼时，再次响起渔铃声。顾不上摘鱼了，几步跑到还在摇晃的柳条前，一把抓住渔线，一条牛尾巴被吱吱嘎嘎拽上岸，身上滚满沙子，满肚子不高兴。可它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还是被钓了上来。连钓上几条鱼，渔铃安静下来，默默伫立朦胧月光下。但我的钓鱼下游，几个同伴还在忙活。
　　 一会传来渔铃声，一会响着渔坠入水的“扑通”声，可我这边等候半天，还是听不见渔铃响，把钓鱼线接二连三拽上岸，才发现钩上蚯蚓早被小鱼啃光了，哪能钓到鱼呢？换好鱼饵，一盘盘甩进江里。当最后一盘钓线甩进江里，渔铃一直响个不停。开始还以为钓鱼线被湍急江水向下游冲去，打下流。可眼看钓线快顺到岸边了，渔铃还响个不停，觉得有点蹊跷，抓起钓线试一下，才知道已经咬钩了，而且还是一条大鱼。钩上有条大鱼，激动心情不能想象。一边往岸边拽线，一边向下游走去，想赶紧把那条咬钩大鱼拽上岸来。眼看鱼快拽到岸边，想不到只觉得钓线猛地一扽，等我反应过来，想放线时，已经有点晚了，那条与我无缘的鱼竟挣脱渔钩逃之夭夭了。这时，下游有人问：“钓一条什么鱼，动静这么大？”我懊恼地说：“还没等看见，鱼已经跑了。”“什么，鱼跑了？太可惜了。”跑就跑吧，反正黑龙江也不是只有一条鱼。这条跑了，还有别的鱼前来咬钩。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把渔钩挂好蚯蚓，再次甩回江里。夜钓，只能钓到夜里十点多钟。夜半时分，再没鱼咬钩了。好在北方的夏夜，十分短暂，再过两三个小时，天该亮了，而明天是星期日，几个在江边钓鱼人都没有回家意思，找一块平坦沙滩，拾些柴草，生起一堆篝火。我们围在篝火旁，红红火光烧红了江畔夏夜。把带来的干粮烤在火堆旁，潮湿空气里弥散一股烤馒头糊香味儿。浓重夜色渐渐淡了，东方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天快亮了。我们离开篝火，回到水边，把所有钓线抖落开，挂好蚯蚓，拎起钓鱼线猛地抡起，用力甩进湉湉江水中。铅坠带着渔线向江心飞去，划过一道美丽弧线，“咚”地一声扎进平静江水里，溅起一朵洁白水花。
　　 最盼望夜钓地方，当然还是江北岸了。其实所说江北岸，并非是黑龙江北岸，只是一座绵延十几里的江心岛，岸边生长着茂密柳树，这里人把那座岛屿叫：“柳树岛”。柳树岛在这儿，把黑龙江水劈成两股，一股向北，一股向南，拧着一个个漩涡，冲刷岸边陡峭江岸，身后甩下几里地长的金色沙滩，也是理想钓鱼好钓点。可找不到过江的船，可望而不可及，只能隔江兴叹。一天，终于从朋友手里借到一只渔船。下班后，我和尹老师背着钓具，兴冲冲赶到江边，划船过江。已是下午六七点钟，一轮红日还悬挂远山顶上，闪烁最后一抹耀眼白光。划船夜钓，多下“拉拉钩”，也叫串钩。不过拉拉勾比一般串钩钓线更长，一根两百多钩纲上，隔一米半左右拴一把鱼钩，两杆渔线拴三四百枚鱼钩，故曰：拉拉钩。下拉拉钩，得等到天黑后。这天我们早早过江，是给渔钩挂蚯蚓。而“拉拉钩”所用蚯蚓，也不是普通红曲蛇，而是距离小镇十几里草碳地挖的两种蚯蚓，每条三四寸长，筷子粗，颜色有黑、紫红两种，皮厚，禁泡，不被小鱼轻易啃食。我俩坐在船上，把挂完蚯蚓的鱼钩一把挨一把地摆放渔船后舱板上，摆好一排，覆盖一层潮湿细沙，然后摆下一排。把所有渔钩都挂好蚯蚓，悬挂远山顶上的夕阳终于落到山后，江面笼罩一片紫黛色暮霭里，渔船悠悠划进江中。我们准备下钩岸边，是平缓的沙滩，渔船划出四五十米，试了试水深，还不到两米，往前又划几桨，才把渔线坠石扔进江里。随后渔船往前划，钓钩一把接一把地无声出溜下船。船头犁开黑缎子般光滑江面，冲起人字形波纹，慵懒地朝两边散去，越来越宽，一边消失远处，一边轻轻拍打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