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烛影摇红(小说)
一
赵越和任娟娟新婚燕尔,她爸爸省委任书记怕女儿举行婚礼太招摇,没让他们举行传统上的婚礼仪式,确切地说,根本没有像普通老百姓那样,正式举行结婚典礼。他们领证之后,父母让他们去旅游,就是所谓的旅行结婚。这正合任娟娟的意愿。她爱的是赵越这个人,却讨厌那些繁文缛节的仪式和虚虚假假的应酬,她和赵越两个人像两只出笼的小鸟,自由自在飞往旷袤的天空。
他们去南方的繁华大城市,进游乐场,参观名胜古迹;他们去著名的旅游景点,攀登险峻的名山峡谷;他们去海边的沙滩晒太阳,到海里游泳。来到这些地方,赵越才知道自己是个地道的土老帽,很多游乐项目,别说没玩过,连听说都没听过。
到了没有熟人的地方,任娟娟放下了最后一点矜持,彻底放开了自己。她和赵越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有时候走累了,在人来人往的大马路上她就让赵越背着。穿着三点式在海滩上晒太阳,她不管旁边有多少人,搂过赵越就接吻。赵越自小至大从未如此放荡不羁,遵照爷爷奶奶的教诲,走路他都要时刻留神给别人让路。和任娟娟在一起,仿佛四外没了旁人,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
出来旅游还让赵越更加体会到权力的威力。任娟娟本来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这种不加掩饰的玩闹,引起了很多人的侧目。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上前搭话,任娟娟开口便骂。如果对方不识趣继续纠缠,她一个电话打出去,叫几声“叔叔、伯伯”,很快就会有警车来到身边,把那些纠缠的人带走。赵越知道,任娟娟找的都是些本地高官,她爸爸的同年。
赵越表面上陪着任娟娟到处玩乐,内心却一直在流泪。沈湘芸和儿子良良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他眼前晃动。他在心里不止一次设想,如果是和沈湘芸、良良一块出来旅游该有多好。只可惜从结婚到离婚,他们从来没有出来旅游过一次。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因为不放心二位老人,他们不敢出来玩儿,爷爷奶奶不在了,紧张的工作又没有时间。他曾经和沈湘芸计划过,等到文化广场工程完工了,就带着良良出来旅游一次,看来今生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二
赵越不但时时刻刻思念着沈湘芸和儿子良良,还有让赵越更加郁闷的事,他和任娟娟的婚姻并不顺利,她母亲根本不同意。
任娟娟的母亲出身于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和任娟娟父亲的结合是门当户对。她原来在一家科研单位上班,五十岁刚过就退休了,作为干部家属跟随任娟娟的爸爸来到了省城。在她的期望中,女儿任娟娟的婚事也要门当户对,只能在京城里的大户人家中寻找。有一点却成了任娟娟找男朋友的障碍:因为是独生女,她妈妈要求对方一定要入赘任家。那些大户人家的孩子大部分也是独生子女,就算不是独生子女也没人愿意去做赘婿,所以尽管别人给任娟娟介绍过很多男朋友,从她妈妈这里就没有过关的。
任娟娟和赵越的结合,刚开始就遭到了她妈妈的极力反对。第一点就是门不当户不对,任家是几代高干家庭,赵越家除了他自己,是没有一个当过官的农村人家。第二点是赵越的学历。任娟娟的爸爸、妈妈和她自己,都是正规大学毕业,爸爸妈妈都是博士生,赵越连大学门槛都没进过,所谓研究生文凭也是通过自考糊弄来的。这还都不算,赵越还是个二婚,不但离过婚,还有一个儿子,省委书记的女儿找个二婚男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任娟娟自小就养成了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性格,她根本不在乎老妈的想法,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甚至不关心赵越的内心感受。她爱上赵越,是发自内心的真爱,就是要得到他,任何人也阻止不了。
任娟娟的爸爸一生从政,对女儿的教育和对待下属有些相似,有了成绩表扬,犯了错误批评,只要你按部就班不出原则,平时尽量不去干涉。女儿和赵越的婚姻他没有阻拦也没有赞扬,他认为,女儿已经是成年人,应该有权力也有能力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负责,况且他对赵越的印象也不错。
赵越和任娟娟领证结婚,旅游回来后算是正式入赘任家,过上了赘婿生活。
三
赵越在生活上安定下来,工作却出了麻烦。建设文化广场没有投资来源,资金一直靠着东挪西凑,后来实在变通不出资金,工程只好停工,文化广场成了烂尾工程。老百姓们对县里把这么多投资白白扔到这个烂摊子里,各个都义愤填膺,很多人往上级举报。
中央派来了工作组,经过调查,结论是文化广场是个浪费资金的面子工程,不但不能对贫困县脱贫有所帮助,反而更加大了财政困难。县里的几位领导都受到处理,李书记和张县长被调离本县,工程的操办人赵越也跟着写检查。赵越的主要错误是挪用资金,把一些应该用于农业、水利、交通的资金都挪用到建设文化广场上面。
挪用资金赵越应该承担的责任最大,写了几次检查之后,他也被调离本县,调到了省委的书记办公室,成为一名副主任。赵越原来的副县长是副处级,省委书记办公室副主任是正处级,他的级别没降反而提升了。
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赵越的提升得益于他老岳父省委任书记,其实这是省委组织部门为了便于工作而做出的特殊安排。到了省委书记这个级别,办公是不分昼夜、不分家里外面的。任书记家住在省委大院里的独栋别墅,家里面有一间办公室,专供他在家里办公时使用。作为省委书记的办公室,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去,包括他的夫人和女儿都不能进去,只有秘书可以随便出入。任书记每次回家,后面总要跟着一位秘书,大部分时间秘书还要住在这里,为书记晚上办公服务。任书记的夫人对家里长期住着秘书很不满意,她多次找到省委办公厅反映。但是大部分省级干部都是如此,办公厅也没有解决的好办法。这次赵越被调到省委办公厅,正好安排给老岳父任书记当秘书,家里外面都跟着领导,省得其他秘书再住到家里。
任书记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不太关心这些细节问题,自己的女婿作为贴身秘书之后,让他感到了工作上的方便和生活上的便利。比如,夜间办公口渴了,他不好意思指使秘书去给倒水,只好按铃叫保姆,害得保姆夜间也要一直在外伺候着。有了女婿作为贴身秘书,他可以任意指使他,倒水、找衣服、拿拖鞋等等都可以,这一点让任书记很满意。
四
老岳父满意了,老岳母却对赵越非常不满意。赵越已经和任娟娟正式领证结婚,再提家庭背景、学历等等已经没什么意义,老岳母便每天数落赵越的生活习惯。
比如吃饭。老岳母教导赵越,不能张着嘴嚼东西,必须抿紧嘴唇吃饭。嚼东西的时候,要细嚼慢咽,不能吧唧嘴,不能嚼出声音。喝汤的时候,要用羹匙一勺一勺地喝,不能端起碗来往嘴里倒,更不能发出声音。老岳母的规矩太多,有时候赵越真想去厨房里和保姆们一同吃饭,老岳母却不允许。吃饭时必须一家人坐在一起,要等长辈人先拿起筷子夹第一口菜,小辈人才能动筷。老辈人不吃完饭,小辈人不能先放下筷子,要陪着老人把饭吃完。
赵越在卧室里准备了面包,每次在餐厅吃完饭,回到卧室还要啃面包。任娟娟问他,在餐桌上为什么不吃饱,赵越说:“每次吃饭比赴国宴的规矩还多,谁敢吃饱肚子。”
任娟娟知道是老妈把赵越教训得连饭都不敢吃饱,一次吃饭的时候,她对赵越说:“来,咱们俩比赛喝汤,看谁喝出的声音大。”说着她端起汤碗,故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连老爸和旁边的保姆都被逗笑了。老妈知道这是故意气她,气哼哼地起身走了。
在家里的穿着老岳母也十分讲究,她给赵越规定,穿着睡衣不能出卧室,出了卧室必须是正规服装。这个规定最后被老岳父给打破了。原来的秘书陪伴在家里办公,老岳父出于礼貌,都是穿着和外面一样的衣服。现在贴身秘书换成了自己的女婿,老岳父也解放了自己,回到家就换上睡衣,办公时也是这样。他还告诉赵越也换上睡衣,都是家里人,不管干什么都要随便一些。
老岳母告诉赵越,在客厅里坐着也要有讲究,有长辈人在跟前,坐沙发只能坐半个屁股,决不能把身体靠在沙发背上。老岳母让赵越看自己的坐姿,她坐沙发总是一只手臂压在沙发扶手上,另一只手臂搭在这只手臂上,累了互换一下。她说这是学习宋庆龄先生的姿势,是最文明、最讲究的坐姿。
赵越现在才明白,任娟娟在外面旅游为什么玩儿得那么疯狂,原来家里的规矩太多,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和任娟娟商量,两个人想搬出去住,老妈第一个不答应,她说他们搬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赵越现在做着老岳父的贴身秘书,搬出去住也离不开这个家,他们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赵越经常在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回想和沈湘芸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他们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其乐融融。没有这些规矩那些规矩,良良小时候经常躺在太爷爷、太奶奶的怀里打滚,把尿撒在二位老人的衣服上,高兴得两位老人大笑:“童便浇身,百毒不侵。”自己离开了他们,他们现在过得还好吗?每每想到这些,他的心刀割般疼痛,有时候彻夜无眠。
五
任娟娟生产了,生了个女儿。起名字的时候,四位大人都拿出自己的意见,经过一番争执讨论,最后一致同意叫作“姗姗”。“姗”字有两种读音,一个是shān,一个是shàn,赵越内心更倾向于后一种。儿子的名字叫良良,女儿就应该叫善善,善良是做人的起码准则。
让赵越想不通的是,女儿生下来以后,老岳母和任娟娟都不同意让女儿吃母乳。任娟娟怕自己的乳房被孩子吸吮后下垂,而老岳母的理由更荒唐,她说人的乳汁没经过消毒里面会有细菌,而牛奶经过几次消毒,还要经过多次检验,所以喂婴儿牛乳最安全。
有了晚辈人,老岳父也不再是整天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回到家之后,不管多忙,也要逗一逗小外孙女。他在外面本是个和善的老人,只要不出原则,经常喜欢和下属们开开玩笑,家里的紧张氛围都是老岳母一手造成的。
时间长了,赵越慢慢体会出来,别看老岳母生活上这规矩那规矩,其实她自己的处世原则也非常规范。老岳父在外面有个正直的名声,和老岳母在家里把关不无关系。别的不说,老岳父作为本地最高领导,有很多想溜须拍马的人。那些想拉关系的,知道给老岳父送礼他不会收,就悄悄送到家里。哪知道送到家里老岳母拒绝得更狠,她不但不会收一分钱,还要让送礼的人进行登记,登记时还要进行录像,每次都会搞得那些送礼人狼狈不堪。赵越帮岳母干过几次这样的事情,这点上赵越非常佩服老岳母。
尽管老岳父又有政绩又有名声,无奈年龄快到站了,他从省委被调往政协,担任本省的政协主席,等到了年龄就正式退休。省委书记被调往政协,他的秘书班子被一同调过去,其中当然会包括赵越。俗话说“布怕做鞋,人怕当爷,官怕进政协”,领导干部到了年龄一旦进入政协,就是等着退休,没有再被提升的可能。领导干部在政协等待退休,跟过去的秘书们也就没了前途。秘书们如果跟着在职的省委领导,到了一定年限,很可能会被放到下面,担任县长或者县委书记,仕途从此开始起步。跟着政协主席做秘书,等到领导退休后,这些秘书或者继续待在政协,或者去图书馆、档案局等无关紧要的部门担任副职,官场上的前途等于到此为止。
赵越跟着了老岳父被调往政协,他心里明白,自己一生的仕途可能就要画上句号,他才三十几岁的年龄。
六
农历十月初一是传统上的“寒衣节。按照流传下来的习俗,后辈儿孙们在这一天要给死去的亲人“烧”去寒衣,让死去的先辈们穿上御寒的衣物。其实现代人谁也不会相信死去的鬼魂会穿上“烧”去的衣服,不过作为怀念先人的一种方式,一直还在民间流传。
赵越自己开车来到秀水河畔,准备给爷爷奶奶烧上几件用纸剪成的“寒衣”。他把车停在红薯地的地头,远远看见爷爷奶奶的坟头附近已经燃起了一堆火,两个人跪在坟前。不用猜他也知道,一定是沈湘芸和良良来了。
“爸爸!”良良看见他远远地就跑过来,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赵越也泪流满面。
沈湘芸跪在坟前默默地烧纸,凛冽的西风把火苗刮起很高,原来烧纸的时候,纸灰会像黑色蝴蝶般飞舞,现在还没等飘起来就被刮远了,火堆里飞不出一对对黑色蝴蝶。
因为有风,纸很快就烧完了,连地上的纸灰都被刮得无影无踪。
“你还好吗?”沈湘芸问赵越,赵越点点头。
“孩子好吗?”赵越知道她问的是女儿,又点了点头。
“告诉你一件事,我要嫁人了。”看到赵越惊愕地睁大眼睛,沈湘芸又对他解释:“为了良良。良良要上学了,自从离婚后,他在幼儿园就经常挨欺负,人家骂他是没爹的孩子,我想把他带到省城里上学。”
“我要爸爸,我不想叫那个老头子爸爸,我要跟着我的亲爸爸!”良良搂着赵越边哭边喊。
赵越看着秀水河,任凭眼泪流下来。河面的两侧已经结上薄冰,那些伴随着残荷的浮萍也被冻住,再也无法漂动。河中间依然是缓缓的流水,却没法带走河边的浮萍,寒冷把它们永远固定在这里。
“我给你放段乐曲吧。”沈湘芸对赵越说。她打开录音机,二胡声响了起来,是一首著名的广东音乐《烛影摇红》。伴随着音乐,沈湘芸轻声朗诵起来:“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音乐和朗诵声在凛冽的西风中朝远方飘荡而去。
在小说中现实感满满,生活气息浓,好文必读。想问一下作者,您笔下的月月和良良是一个孩子吗?
问好老师,一定要劳逸结合哈!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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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